因爲十幾年堅持賣3元一碗的拉面,2021年春,山東臨沂人程運付在農村集市上被鏡頭“發掘”,意外成爲“頂流”。隨後,來自天南海北,每天數以萬計的遊客、網絡主播和商人們,一齊湧入他長期生活的地方——位於沂蒙山腹地的楊樹行村。“拉面哥”這個名號,曾給程運付帶來意想不到的機會,繼而是深深的困惑、迷茫、不堪其擾……
今年2月,拉面哥宣布停業,既暫停自己的拉面營生,也關閉家門口的“直播大舞台”。3月下旬,他低調離开山東老家,踏上了取經尋路之旅,也逐漸开始學習如何直播助農帶貨。在程運付出發前,南都、N視頻記者前往楊樹行村與其深談,記錄他從意外走紅到主動“退網”,再到休整後重新出發的心路歷程。
“拉面哥”的名號,給了程運付意想不到的機遇,也帶來了深深的困擾。
“消失”的拉面哥
這個春天,高溫來得迅猛。楊樹行村的楊樹沐浴在晨光中,還沒來得及發出新綠。
上午8點,“拉面哥”程運付的門前空無一人,鳥鳴和雞叫聲,重新佔領了這片天地。
不遠處,一名面相樸實的男子迎上來,欣然爲我們擔負起了“導遊”的角色。
“咱們現在看到的,就是‘拉面哥大舞台’,”他伸出右臂,回過身來微笑道,“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光明頂’,給人以光明,給人以信心。原來拉面哥火爆的時候,這個‘大舞台’就像一個流量池,主播們來到這兒,直播間人數就能上百、上千,離开楊樹行回到自己家,直播間就10來個人。所以說,只有這裏才能讓人心潮澎湃,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
拉面哥歇業後,“光明頂”喧鬧不在。
原來,這名男子並非村民,而是一位外地主播,經歷了“光明頂直播江湖”最熱鬧的時期。由於身體殘疾,之前無論在鄉村還是城市,他都難以找到穩定的生計,如今靠着每天在三個平台直播,少說還能收入幾十元,有地方住,也能喫飽飯。他熱忱地介紹,自己是“二哥”的忠實粉絲。(拉面哥在家中排行老二,所以追隨者親切地稱他爲“二哥”,稱拉面哥的妻子爲“二嫂”。)
過了一會兒,“消失已久”的程運付穿着藏藍色格子襯衫、同色毛背心,沿着“光明頂”的斜坡走了下來。他們一家三口已經有段時間不在這裏居住了,連大門鑰匙都交給了“坡”上的親戚。
今年2月,拉面哥不再出攤賣拉面,門口鮮豔招展的“拉面哥大舞台”橫幅也取了下來。小小的農家院裏,之前和面、拉面用的案板,一個接一個地倒伏在牆根。堂屋(方言,相當於客廳)還散落着幾個手機支架,不知是誰的遺存。
拉面哥在視頻中解釋,他長年勞損,患有肩病,“可能我最近休整一下,調整一下身體,也帶着我媳婦出去散散心”。其實歇業的原因除了治療,還有一個沒說出口:走紅兩年來,從线上到线下,他們已經不堪其擾。家裏孩子上高一,再這么播下去,也擔心影響他的學業。
“停業公告”一發,對拉面哥來說,不只是“耳根子清靜”,更重要的是心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想不通、過不去,夜裏常常失眠:“有些人,你做得再好也說你孬,還給你扭曲事實,扭曲得太多了。所以說網暴對咱正常人來說,心理壓力很大,一般承受不了。有些人不光從網上罵我、詆毀我,還上我家來。過去那兩年,來扒我牆頭的、在我門口打仗的、罵人的……有些人專門开着直播在我門口罵人,故意把你惹怒,拍你發火(的畫面),他們就覺得目的達到了……”他尋思着,要是繼續做拉面,情況還是一樣,只好歇業算了。
時隔一個多月,得以安安穩穩地坐在自家堂屋裏,他對南都記者感慨道:“出名了以後,不是咱想象得那么好。出名了並不好。不出名,當個老百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沒人說你做錯做對,沒人說你過好過孬。”
在他心中,最近這個休整期,既是自己的人生過渡,也是想給門口這片“直播江湖”一個過渡。“把线上和线下都過渡完了,重新再开始吧。”
並未遠去的往事
人不在“江湖”,“江湖”上依然有拉面哥的傳說。今年3月,山東另一位大網紅——電影《失孤》原型郭剛堂給兒子郭振辦婚禮,登上全網熱搜,很多段子又提起郭剛堂曾帶着小郭振的照片來找拉面哥,請他拍一條視頻幫忙擴散。4月,淄博“靈魂燒烤”火出圈,還有好事者拿當年的“楊樹行美食”比熱度。
拉面哥曾經有多紅?官方統計數據顯示,2021年3月,作爲小自然村的楊樹行,單日最高客流量超過5萬人次,車流量達三四千台次。
鄰居大嫂向南都記者回憶,當時的場面說是“人山人海”也毫不爲過:“人多的時候,都爬到樹上、房頂上。他的屋裏、院裏,都是直播的,你出來我走,門也不關。拉面哥早一次晚一次,領着他們看看山上的桃花、蘋果之類的,這些主播都拿手機支架去拍,擠得嗷嗷的!”說起拉面哥門前隨時上演的勁歌熱舞、達人雜耍,她並不覺得很鬧心,“其實習慣了也一樣。人多的時候,你覺不得一天就過去了,也怪好。”
拉面哥打开手機小號,憑記憶找出了幾段經典航拍視頻:外地來的小轎車,沿着公路密密實實地排成兩隊,綿延數公裏,其中還有些印着“楊樹行旅遊團”字樣的大巴車。他一邊滑着視頻一邊笑談,那時,全國各地的遊客都來看他,香港、台灣、新疆、內蒙,甚至海外都有;5G信號車,村裏就有4台;城裏、鎮上的賓館全部住滿,剩下的粉絲、遊客沒地方住,就住在老百姓的院裏,屋檐底下放張牀……
“現在想起來,是不是還有些自豪?”南都記者問他。
拉面哥嘆口氣說:“么辦法(方言,沒辦法)。”
距離流量峰值已過兩年,即便他正式宣布歇業,楊樹行村仍有十幾名主播留駐,也沒人趕走他們。只不過南都記者採訪這天,恰逢農村大集,主播們不知道拉面哥會回來,熱鬧的集市顯得更具吸引力。留守“光明頂”的只剩下本文开頭提到的那位男主播,他的直播時間沒到,就在附近幫拉面哥的親戚幹點雜活。
不是所有人都能這樣,你對他好,他就念你的好。妻子“拉面嫂”不習慣面對媒體,但說到激動處,原本細微的聲线都高了起來:“以前俺倆雖然趕集,凌晨四點多鐘就起,下午五六點鐘才收攤,晚上睡覺十一二點,最起碼除了喫的喝的還能余點錢。這兩年?哼,賠錢!還惹了那些人罵。”
2021年三四月起,與拉面哥家門口鋪上地磚、土坡安上金屬護欄差不多同時,他們兩口子开始免費給村裏的主播、遊客提供早餐和飲用水。拉面嫂回憶,“那時候還怪冷,很多直播的人都在外面一夜不睡覺,早晨沒有東西喫。俺出攤也得到上午10點以後。他(拉面哥)就說,咱有面有油,給他們燒點稀飯,烙點油餅,最起碼讓這些人早上起來喫暖和了。”
爲了給幾百人供餐,他們要比之前再早起一個小時,堅持了一年多。沒想到,喫完、喝完,轉頭就罵的人“有的是”。“咱不知道有些人爲了錢,什么都說,什么都做!”
其實,單看門口這烏泱泱的一片,拉面嫂就很害怕了,更別提後面還卷進了莫名其妙的利益糾葛、“合約”糾紛。好在去年12月,案結事了,法院裁定他們夫婦免於賠償所謂的“違約金”。
她時常懷念已經遠去的平凡生活,和丈夫一塊趕集,踏實掙錢的小日子。很多老主顧打了十幾年交道,都跟朋友一樣,現在也見不到了。不過好在有幾個離得近的,有空還能來家裏坐坐,跟她說一說話。
如今回看,“觸網”這兩年,有無緣無故的惡,也有不求回報的善。總體上他們自己覺得,收獲的善意還是比惡意多。
拉面哥的院子是一位熱情粉絲包工包料替他翻修的,屋裏懸掛或安放着很多別人贈送的毛筆書畫,“博古架”(當地稱爲櫥櫃)上還有一尊生動的“拉面哥”雕塑。“這個捏得真怪好!我也不知道是誰送的。”拉面嫂只記得,那是在2021年,“他/她是從牆頭上遞過來的,我都沒見到人。”
“與其抱怨,不如改變”
很多人參觀過拉面哥的家,很少有人端詳過他家中的陳列品:奇形怪狀的石頭、老式油燈、行軍壺、托盤天平……
拉面嫂笑着說:“他就喜歡這些老東西、老物件。也有從集上淘來的,有個秤是人家收破爛的不要,他看着好,就提溜家來的。他就這樣。”
程運付還愛好書法,喜歡攝影,幾年前用好不容易攢下的萬把塊辛苦錢,买了一台單反相機。拉面嫂對南都記者回憶:“他說‘我不抽煙不喝酒,就想买個相機’,說拍了照能放到以後看,有點紀念價值的意思。我說行,要买就买吧,畢竟一個相機多少年都不用換。”後來,程運付用這台專業相機給她拍了很多照,還拍美麗的荷塘風光,記錄和他們倆一樣的普通勞動者,取景、構圖可圈可點。
“拉面哥”程運付的攝影習作。
程運付還是“寶貝回家”的志愿者,在他出名之前就是——寶貝回家志愿者協會向南都記者證實了這一點。在短視頻平台、網紅經濟尚不發達的年代,這位普通80後網民就靠自己傳播尋親信息、實地走訪核實线索。
程運付說,自己先是看了偶像劉德華零片酬出演的電影《失孤》,後來發現有個電視欄目叫《等着我》,都有尋親志愿者在背後參與,“我真佩服張寶豔這個姐。她自己的孩子險些走失,她也能想到別人丟了孩子那種心情,創立了‘寶貝回家’,默默地做了20多年,挺成功的,這種堅持也讓我佩服。咱一個老百姓,要是自己付出了,能成就別人(一家團聚),咱心裏也挺高興,我就這樣想的。”
程運付早就明白,網絡流量是雙刃劍。“剛开始(出名)的時候,很多人都來找我,我想也挺好,第一是宣傳自己的家鄉,第二也能讓很多人通過我去關注到失蹤人員,幫助更多人。可是咱也不會從網上去造熱點、去操作一下,好多人說網紅是‘曇花一現’嘛,(熱度)過去了,咱再想做點啥事的話,嘿,做不了。咱只能,怎么說呢?盡到自己微薄之力了,問心無愧。”如今,“山東拉面哥”的抖音認證账號有超過247萬粉絲,不時轉發着經“寶貝回家”、藍天救援隊等核實過的尋人信息,確實幫到了一些人。
“現在我對網暴,說實話,心理也強大了很多,還是爭取做好自己想做的事,這是最重要的。第一是能幫助別人就幫,第二就是好好幹,把自己家裏的老人孩子都照顧好,叫父老鄉親過得好一點,那就行。”他對南都記者說。
前些日子,拉面哥帶上拉面嫂,在粉絲的陪伴下遊玩了北京和天津,3月下旬,他再次從山東啓程,南下江西、湖北等地,一路走走看看,學習、嘗試起了直播助農帶貨。用程運付的話說,“與其抱怨,不如改變”,既然網絡已經把自己“駕馭起來”,回到過去也不現實,還是應該想想以後的規劃,慢慢往高處走。
拉面哥停業後,全家暫時沒有了收入來源,但拉面嫂的臉上多了很多笑容。她說:“現在俺不賣面,就(有時)回到家來種種地,別的也沒有什么,主要是關注小孩的學習。感覺着俺兒從小很羨慕軍人,想當兵,他的考學目標定得相當高。”
最近,拉面哥又开始在直播中拉面了,他身旁的拉面嫂面對鏡頭講解商品時,盡管還能看出一些小心翼翼,但也有了肉眼可見的進步。她在自己的账號上分享了兩條逛書店、逛展覽的視頻,被一名網友留言提醒:“找好自己的定位。”她沒有回復。另一條高贊評論說:“不能阻擋一個人的上進心。”
【對話“拉面哥”程運付】
走出網暴陰影
南都:你現在還睡不着覺嗎?
程運付:現在好點了,比前兩年確實強多了。包括我門口,現在我一停業,就沒有這么多人來找事了。你要繼續做拉面的話,還是一樣。有些人專門开着直播從我門口罵人,故意把你惹怒,拍你發火(的畫面),他們就覺得目的達到了——“你看,不都說這人怪老實嗎?”咱說實話,人都是有脾氣的,被打了也會自己保護自己。你越不吱聲,他越看你好欺負,(就)碰瓷你,鬧。
南都:聽說你之前一直免費向主播和遊客提供早餐、飲用水,爲什么要這樣?
程運付:這些人來,咱覺得也不易,可能直播也是爲了自己的生活。那時候人特別多,來俺這兒都喫不上飯,我就跟俺媳婦說,反正俺畢竟就是賣飯的,家裏什么都有,叫俺媳婦、我,早起一會兒熬點稀飯、烙了油餅給這些人喫。
老話說,“以心換心”。我以爲我對人家好,人家對咱也好,最起碼不說咱孬。但恰恰不是咱想象得那樣好。有些人掙了錢怪好,後期掙不到錢,他爲了自己想掙錢炒熱度,就反過來罵你、詆毀你。有些語言,咱正常人承受不了,確實承受不了。
南都:你是不是想過“感化”他們?
程運付:感化不了,嘴上說是感恩,心裏想的都是“你真傻”……他在你這兒蹭着流量,你還管喫管喝,提供電、提供音響。他不想着咱對他實心實意,他就想着你這個人真傻,真憨!
南都:但這兩年裏,你也有感受到來自網絡的善意嗎?
程運付:嗯,還是善意多一些。關注我的粉絲、網友確實很多,我這兩年被造謠,都是這些人幫我澄清,還有的在线上跟我聊天,包括到线下來找我玩、給我寬心,叫我只做好自己,想幹什么幹什么,別讓這些極端的人牽着走,畢竟咱也不是萬能的,人人喜歡。說實話,要是沒有這些人的支持,我也可能走上“那條路”。
粉絲贈送的“拉面哥”塑像。
有句俗語不是說么,“唾沫星子能砸死人”。人的一言一行、一句玩笑話,就能殺一個人,這是很現實的。對於網暴這事兒,希望大家都理性一些,不要無中生有,或者把一些小事放大化,去詆毀、去攻擊哪個人。每個人都用自己善的一面去做事,我覺得社會就和諧了。
南都:如果有機會,你想對那些遭受網絡暴力的人說什么?
程運付:希望強大自己的內心,不要去糾結哪個人說你哪兒不好,不要看這些,遠離就行。多和朋友、支持你的網友、真心對你好的人交流一下,想想自己的家庭,別一時衝動。
現在我對網暴,說實話,心理也強大了很多。還是爭取做好自己想做的事,這是最重要的。
放平心態再出發
南都:經過了這兩年,你怎么看待所謂的“流量”?
程運付:說實話,最初咱確實對網絡也沒接觸過,也不懂。我跟线下來的人也說,“流量”要是能送的東西,我都送給別人,但它不能送。是你的流量,就是找你去的,很現實。通過流量,咱做一些正的事兒,做一些好事兒,這是最終的目的。
南都:你現在每天怎么過?
程運付:就是平常心態吧。我肩膀這十幾年的毛病,先治療治療,再想想以後的規劃,就這些。以前我想太多了,門口來的遊客我也想招待好,主播我覺得也不易,也想招待好。現在不想那些了,先停一段時間,我出去看看。第一是學習,第二是找我的落腳點。
前段時間我上了北京、天津那邊,之後想上南邊,看看人家怎么發展的,學習學習。
南都:在休息調整期間,有人給你一些建議嗎?
程運付:我生活在山裏,沒見過世面,很多人真是爲我操心、替我想,咱也去思考他們提的這些建議。有人說,你通過互聯網學習學習直播帶貨,去到老百姓田間地頭,幫他們宣傳一下,咱不去弄些孬東西給粉絲,憑良心就行,怕什么呀?你既然這樣了,不能再回到以前了,得爭取越來越好。我覺得他們說得對。
南都:除了直播帶貨,還有其他計劃嗎?
程運付:計劃還是看看(怎么)通過知名度幫助一些人、做一些自己想幹的事吧。再往後,如果條件允許的話,發展一下農家樂,叫父老鄉親過得好一點;不允許的話,我先出去發展,等強大自己以後,再回來爲家鄉做貢獻。
往後,我也可能教一些人去做拉面。咱幫助一些沒有技能的人,教會他,用咱老百姓的一句土話就是,叫他掙口飯喫。
南都:有的主播能賺很多錢,你也不羨慕他們?
程運付:他掙他的。每個人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過法,千萬別攀比。門口有的主播就是,看人家掙得多了,他自己掙少了,心裏就不平衡了,他就詆毀、挑撥……
不是有一個說法么,“錢多了也咬人”。心態放平,就很好。
出品:南都即時
採寫/攝影:南都記者 侯婧婧 發自山東臨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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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走下“頂流”的拉面哥:流量帶來壓力和困惑,他決定換個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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