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有性格的。
黑茶最念舊。黑茶,仿佛一本古籍,當葉片於水中打开,時間靜靜埋藏的一切,便會蘇醒。它走過中俄萬裏茶道,看見東方樹葉的宏大史詩;它走過千年歷史煙塵,看見堅韌不朽的民族精神。黑茶,是時間和空間合力創造的傳奇。
茶是個象形字,人在草木間,中心是人。茶本無道,道在人心。茶有道,茶葉就不僅僅是普通的樹葉,它兼具人性與神性,變成了審美的對象:文化的鏡像和心靈的慰藉。
安化黑茶,以微末之軀行千裏萬裏。黑茶之道,在大漠,在草原,在人類文明的漫漫徵途上。它穿越雄關險道,寫下大歷史與小人物。每年的第一場春雨後,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換了故衣,換了馬匹,一路向北,打开異域的通道。如果這條路,能給生命以方向,就算披風襤褸又如何?
黑茶,最需要等待,只有時間,才能成就它的味覺體系。當好茶如期而至,這一刻,如果在時光般悠遠醇厚的香味中,生活的風塵僕僕,都可以舉重若輕,它,就是屬於你的,那杯茶。
吾心安處,最是這盞茶。
安化,因茶而遠
在安化行走的幾天裏,不止一個茶人跟我說,要了解安化黑茶,要到遠方去,山西、陝西、甘肅、內蒙……
安化是一個神奇的地方,閉塞偏遠,卻總讓人想到遠方。賦予安化這一特質的,是它“山崖水畔,不種自生”的茶。
奔湧的資江,山間無限延伸的茶馬古道,總在召喚着每一個凝視它的人。
安化江南鎮鷂子尖古道馬幫。圖/諶繼先
三年前,學會計的洪漠如,從茶業數據中走進安化,他凝視着茶馬古道,似乎感受到了遙遠的召喚。那年清明節,他开啓“重走萬裏茶路”的計劃,66天,跨越10個省份,從河西走廊到新疆,再從新疆到內蒙古大草原,全程20188.31公裏。
萬裏之外,是沙漠、戈壁、草原,茶葉無法生長,這裏的人們卻養成了“不可一日無茶”的習慣,穿越時空,與萬裏之外的小城安化呼應着。
安化馬路口八角塘茶廠青雲觀茶園。圖/戴愛玲
岳飛沒能踏破“賀蘭山”,大宋軍隊難以抗衡彪悍的西夏軍隊。西夏开國皇帝李元昊想要甩掉民族沾染的中原文氣,卻改變不了黨項人自上而下對茶的嗜好,茶,成了大宋議價的砝碼。這種砝碼,對雁門關外的遼和後來的金同樣有效。
西出陽關,塔裏木盆地邊緣的村落裏,一碗茶,一個饢,樸素的早餐,延續了幾個世紀。百歲老人拿出珍藏的茶葉招待客人,他們知道,茶葉,來自一個遙遠的、叫作湖南的地方。
內蒙廣闊草原上,牧民飄忽不定,聞見磚茶熬制的奶茶香,就能找到他們。
釆茶女。圖/諶繼先
山西,在安化人看來,是最爲親切的遠方。祁縣、平遙古城的老街上,總能窺見安化的影子。
晉商的到來,成就安化黑茶歷史上最輝煌的篇章,也真正意義上貫通了安化的“萬裏茶道”。雖然曾經彼此對立,但是更多的是合作,甚至聯姻。爲家族生意而落戶安化的三晉女子,在安化的老街上,終於沒有等來族人的再一次返回。而嫁給晉商的多情湘女,也跟隨那群最精明的生意族群,漂泊異鄉。
大好茶山。圖/夏國安
夜晚,是安化這個小城最美麗、安寧的時刻,資水掩映着兩岸的燈紅酒綠,河邊的茶館裏,有人端起茶杯飲上一口,望着江水,想起那些曾經與茶相關的往事。
歷經浮沉之後,黑茶再一次成爲安化的代名詞。這一次,不僅僅是萬裏的茶道,而是更遠的遠方。
开梅山 由專門的“茶商軍”押運茶葉
大宋邊疆的以茶易馬,是屈辱的宋王朝聊以自慰的一筆合算生意。
並非生活必需品的一片樹葉,換取關乎國力的馬匹和財富,金朝左右思索都覺得喫虧,認爲這是一場“費國用以資敵”的貿易,金朝兩度禁茶,卻收效其微,喝茶的嗜好早已深入人心,面對宋朝顯而易見的羈縻政策,無計可施,只能开互市榷場,以馬匹置換茶葉,繼續這場喫虧的生意。茶葉,在宋朝時已經成爲重要的战略物資。
彼時的梅山峒蠻,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山中漫山遍野的茶葉,在萬裏之外竟然如此值錢。宋朝开梅山,與其說是爲了徵服“峒蠻”,不如說是爲了換取讓自身苟安的那一片茶葉。
开梅山前,安化茶就已經走在其走向世界的崎嶇路上;开梅山,則讓那條崎嶇路加速通向了通途。
茶山春日,攝於雲台山。
澶淵之盟、慶歷和議之後,邊疆無战事。
與中原王朝對抗數百年的梅山,終於在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正式納入宋王朝的版圖,設置安化、新化兩縣,安化屬於潭州管轄,新化隸屬於邵陽府。新置的安化縣,在潭州府的十二個縣中,排在第三位,僅次於長沙、衡山。
开梅山後的安化縣,茶葉一時成爲“硬通貨”。朝廷在安化設置博易場,所謂的博易場,就是以物易物的市場。官方以絲布、鹽鐵和糧食與當地百姓交換茶葉和土產。爲了鼓勵農戶採茶,甚至可以先行賒易貨物,用來年的新茶償付。
收集的茶葉由專門的軍隊押運邊疆的榷場,換回馬匹和財富,這種押運茶葉的軍隊被稱作“茶商軍”。山高路遠,也有專門搶劫茶葉的“茶盜”,著名的詩人辛棄疾就曾經率兵打擊過湖南境內的茶盜。
安化女子表演茶藝。圖/戴愛玲
以茶易馬的交易並沒有讓宋朝真正強大起來。反倒是愛喝奶茶的蒙古人用熬奶茶的渣子喂飽了馬,一路南下,1279年,徹底消滅了南宋的流亡政權,建立起空前強大的元朝。
強大的元朝,不再需要以茶易馬來壯大自己的軍事實力,因爲大部分的產馬地,都被它納入統治範圍。於是,宋代力推的茶馬法被茶引法取代,邊疆各族买茶與內地一致,由茶商交錢买引(茶商繳納稅後由官府發放的茶葉運銷憑證),憑引與茶戶交易茶葉。
強大而短暫的元朝,茶葉“出口轉內銷”,以牛羊肉、酥酪爲食的蒙古人更喜歡味重的安化黑茶。安化茶葉在元朝有明顯的發展,安化羅氏的先祖在元朝時遷入安化,專門種植茶葉,而“當北宋起疆之初,茶猶力而求諸野”。
开闢茶園,人工種植,意味着安化茶葉進入一個新的時代。
從貢茶到官茶
雲霧繚繞中,我們去往仙溪鎮尋找制茶大師向遠幸——四保貢茶的非遺傳承人。向遠幸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末,承包了仙溪鎮紅旗茶場,彼時,是安化茶葉的低谷,退耕還林,是那時茶山的歸宿。
老人對此的解釋是,愛茶,祖祖輩輩都是做茶的,舍不下。2004年,安化准備重振黑茶,召开茶葉座談會,向遠幸,是前鄉(安化東部俗稱前鄉,西部俗稱後鄉)唯一的代表,那時,安化堅持做茶的人已經很少。
向遠幸兒時就聽父親說起,自己的祖輩是做貢茶的,這更像一個傳說,遙遠而虛無,他只知道祖輩做茶,手藝不能丟掉。
天下黑茶——白沙溪茶廠全景。圖/吳毅暉
2009年,安化縣原茶葉協會會長吳章安在北京晉商博物館看到一本《大橋保貢茶冊》,無意中看到生產貢茶名單裏有諸多向姓,於是拍了照,找到向遠幸。向核對自己的族譜,發現那些人就是自己的先祖,名單裏同治年間的貢茶制茶人向逢春,是向遠幸的五代祖。
後來,向遠幸的兒子向鳳龍專門跑了一趟北京,好不容易把這本書復印了一份,祖輩們的貢茶往事變得清晰可感起來,“大橋、仙溪、龍溪、九渡水四保每年遵納貢茶三十三斤,向系簡姚李陶四行承辦……鹹豐元年又八月二十日行”。
貢茶的體例、茶農的糾紛、官員的政令都記錄在冊,這本冊子堅定了向鳳龍堅持做茶的決心。清晰的譜系名單,賦予向遠幸和向鳳龍的,是傳承貢茶的責任。
茶鄉女子收茶忙。圖/夏國安
仙溪在芙蓉山山麓,一陣雨後,雲升霧起。明初的安化貢茶產地最終選擇了芙蓉山麓東南面的仙溪、大橋、龍溪、九渡水四保(圳上保也承擔一定的任務),或許也因爲這種雨後的仙境般的場景吧。
貢茶的榮光已不再,卻不難想象數百年前,也是這樣的雲霧繚繞的仙溪。春天裏最新鮮的茶葉,由“精潔好手”炒制“御茶芽二十二斤”,莊重封好,一場盛大的進貢儀式後快馬加鞭沿着驛路到長沙,再從長沙一路北上,到達京城。不知道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是否在茶裏品出了安化的春天。
高山雲霧有好茶。
貢茶是安化茶葉的榮光,安化茶葉的輝煌卻需要黑茶來書寫。
公元1397年,安慶公主的丈夫歐陽倫,私販10萬斤安化茶到甘肅,後被邊關查到,報奏朝廷,這讓朱元璋憤怒不已,將其處死。朱元璋的大義滅親,也沒能阻止茶商不顧生命危險走私安化黑茶。
明朝極度缺战馬,以茶易馬能夠解決明朝的這個問題。所以,明初,對於茶葉的控制極爲嚴格,政府完全壟斷的茶馬互市,也意味着中間有着巨大的利潤空間,激勵着民間的商人。茶葉走私屢禁不止,而價格低廉又符合少數民族口味的湖茶,成爲走私最佳選擇。
安化文旅地標——黑茶博物館。圖/周德淑
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御史李楠以安化茶(私茶)妨礙茶法馬政爲由,上奏禁運。御史徐僑同時奏稱:“漢川茶少而值高,湖南茶多而值下,湖南之行,無礙漢中。漢茶味甘而薄,湖茶味苦於酥酪爲宜”。最終戶部裁定,報請皇帝批准:“西北引茶,以川爲主,湖南爲輔”。
從此安化黑茶正式被定爲官茶,作爲輔助的安化黑茶很快後來居上,取代了運輸不便、產量不足的川茶和漢茶。明末清初時,西北易馬和獎賞番族的茶葉基本上都是湖茶,也就是安化黑茶。
“統購統銷”的官茶時代,對於安化黑茶來說,並非是好事,失去定價權,完全是一場不平等的交易。
晉商的到來 开啓安化黑茶全新篇章
安化,在等待一群人的到來,他們來自遙遠的晉中,將與安化共同書寫商業和交通的傳奇。
當安化人正在爲價格低微的官茶而奔忙時,晉中的那群人正成群結隊唱着悽涼的《走西口》走向長城邊,在开放的邊貿互市與蒙古人、正在崛起的女真人進行交易,並與女真人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完成原始財富積累同時,也積累了政治資本。當女真崛起,入主中原,他們成爲“皇商”,以清廷的名義壟斷了北京經張家口到庫倫一线的貿易事務。
1728年籤訂的《中俄恰克圖界約》,使恰克圖成爲俄商來華之路上的一個新的據點。在恰克圖开市之初,當時已經壟斷了中國西部地區商貿的山西晉商早就紛紛前來开辦分號,最繁榮時多達120家。
香草美人歡迎您,2020年4月攝於安化茶鄉花海开園。圖/劉松柏
萬裏茶道早已被晉商貫通,安化,只等他們到來。
關於晉商何時到安化辦茶,有多種說法,有的人認爲是在太平天國運動後,福建的茶道受阻,晉商轉道安化。
而不少安化當地的學者,認爲萬裏茶路就是始於安化,晉商來安化辦茶早於福建,重要的物證是一口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鑄造的古茶盅。《行商遺要》手抄本的記載,嘉慶年間(1796—1820年)晉商入安化採辦茶葉。
也有人認爲,晉商在明朝中期就已經來到安化採辦茶葉,愛冒險的晉商,或許真不會錯過走私安化黑茶的機會。
不管哪種說法,可以肯定的是,晉商的到來,开啓了安化黑茶的全新篇章。
唐溪茶場山水美,攝於柘溪鎮唐溪茶場。圖/郭公平
晉商來到安化,一條新的、蜿蜒萬裏的茶道也就自然展开。
安化茶葉運往西北和西亞的路线,歷史上曾經有四條,主要的那條是北上漢江,到距離襄陽北80公裏的老河口,轉行漢江的支流丹江,在陝南的丹鳳縣龍駒寨上岸,用騾馬運往安康,一直西行到距離西安以北200多公裏的涇陽壓磚,再從涇陽啓程往蘭州運往西北數省。
晉商的加入,除經襄陽西去、在蘭州集散的西线茶路,還开闢了經襄陽北上太原集散的東线茶路。東线茶路,在太原集散,東出張家口,或西出殺虎口,去往烏蘭巴托,一直到恰克圖。
晉商在兩湖地區投資茶葉種植加工,茶葉種植、加工、運輸、儲存所需的工具、包裝材料等都就地取材,使得生產成本降低,在當地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
“黑茶妹”。圖/周凱軍
中俄之間通過“萬裏茶道”進行的茶葉貿易在1920年代達到頂峰。
然而,隨着水路通商口岸的开放,俄商自主入華採买茶葉、並且自行壓制茶磚,晉商在與俄商的競爭中逐漸失勢,中蒙間最大的茶葉貿易商號大盛魁黯然關張,萬裏茶道徹底衰落。
即便如此,在民國時,安化依舊有近百家晉商茶號。
230億的安化黑茶新姿態
安化黑茶萬裏茶道的輝煌落下帷幕,中國陷入長時間的战亂,安化茶人在實業救國的道路上踽踽獨行、摸索。曾留學日本、回到安化創辦了“湖南茶事試驗場”的彭先澤,冒着战火开闢“抗战茶道”,慘淡經營十余年。
上世紀計劃經濟時期曾讓安化黑茶業曇花一現,但終於沒有抵擋住市場經濟的衝擊,陷入低迷。
航拍:茶鄉花海雪景
向遠幸見證了茶葉“農業學大寨”“社社有茶廠,大隊有茶場,小隊有茶園”的瘋狂擴張,也見證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退耕還林、毀掉茶園植樹的悲壯。他在低谷中堅守六年,終於等來了安化黑茶的又一個春天。
2005年,算得上是黑茶的一個轉折點,那一年,兩簍安化第二茶廠生產的“53天尖”登上《鑑寶》欄目,專家鑑定評估每一簍48萬元的天價。同年,來自雲南的馬幫走上北京街頭,是茶界著名的“馬幫進京”。
向遠幸明顯感覺到黑毛茶的價格飛漲,前一年一毛錢一斤,那一年就到1塊錢一斤了。
航拍:茶鄉花海之夏。
安化縣政府也敏銳地感受到了安化黑茶的新機遇,喊出了“安化黑茶,世界獨有”的口號,大力扶持茶企,那些蟄伏的茶人們,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2007年安化茶葉黑茶產業綜合產值只有0.9億元,2021年,達到230億元。
古道已荒蕪,安化黑茶卻以新的姿態,走向更廣闊的世界。
來源:湖湘地理
編輯:岳敬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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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安化黑茶,讓湖南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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