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剛來杭州落腳，正是囊中羞澀的窘困時光，朋友來電話說去張生記喫筍幹老鴨煲。乍一聽，以爲是張生和崔鶯鶯的西廂記。
那是我第一次喫到張生記的筍幹老鴨煲。服務員端上一個胖墩砂鍋，揭开蓋子後，一股誘人的濃香撲鼻而來。鍋子裏，一只鴨子完整躺在其中，白色的湯汁汩汩冒着氣泡，鴨身上覆蓋着一片片蜜色的火腿，紅色枸杞漂浮在湯色裏，如含苞待放的玫瑰。這場景像是貴妃在牛奶浴，施施然露着美人腿。一碗鴨湯入口，舌頭即刻就做了湯的俘虜，鮮而不鹹，醇而不膩，完全是墜入春風沉醉的夜晚。那鍋筍幹老鴨煲，自此就像一棵樹一樣，在我的口舌記憶裏扎下了根。
張生記的老鴨煲，是开到上海的，上海人的口味那么刁鑽，這只煲這么多年還能賣得不錯，想必是有原因的。一道好喫的筍幹老鴨煲，用的是金華火腿片、臨安野筍幹、鄉下溪溝裏放逐的老鴨，用白瓷砂鍋裝了，在溫火上“篤篤篤”燉上五六個小時，彼此攪拌和滲透，味道想不鮮美都難。杭州有句老話：頭伏火腿二伏雞，三伏喫只金銀蹄。每年頭伏時候，杭州大伯大媽都會买來風火腿，燒豬腳、燒冬瓜，最主要的是燒老鴨煲。北京人說頭伏餃子二伏面，三伏烙餅攤雞蛋。年輕人聽了隨口附和：我們是頭伏外賣二伏外賣三伏還是外賣。
蘇浙這裏燉筍幹用的老鴨，往往都是選用紹興鴨，又稱紹興麻鴨、浙江麻鴨、秋古鴨，因原產地位於浙江舊紹興府所轄的紹興、蕭山、諸暨等縣而得名。紹興鴨味美，肉質鮮嫩多汁，一直是煲老鴨湯的上佳原材。浙江省農科院有一個鴨司令——盧立志博士。喊他鴨司令名副其實，一般的鴨子一年生280枚蛋，到不了300個，他研究的鴨子，一年能產蛋330枚。做研究的時候，盧博士白天晚上都和鴨子們待在一起，須臾不離，比跟自己的夫人還親，外出开會，身上都還沾着鴨毛。不少國外學者都慕名來向鴨司令學習養鴨。
盧博士養出的紹興麻鴨，不僅是光榮媽媽，產蛋能力強，而且體形大，捕食能力強，還是消滅蝗蟲的主力軍。盧博士回憶，“麻鴨最輝煌的战績是在2000年，當時新疆出現大批蝗蟲，新疆很少養鴨，所以當時‘鴨兵’全部來自浙江空運。分批運送10多次，總計10萬多只。”浩浩蕩蕩來到新疆的“麻鴨軍”們，果不負衆望，在大草原上朝蝗蟲們劈頭蓋臉飛撲而去。當年8月底，蝗蟲就被徹底殲滅了，更有意思的是，當時新疆治蝗滅鼠指揮辦公室還專門給鴨子們發放了“表彰書”。
北方有鴨子，但鮮有南方的野筍幹，老鴨煲燉筍幹，似乎是絕配。一場饕餮盛宴就像一部電影，不能只有主角，沒有配角。四五月份是拔野筍的重要季節，筆頭筍，筍的形狀像一支毛筆；紅殼筍，筍的外面穿着一層層紅衣霓裳；斑點筍，筍的表面長着黑色圓點的花紋。野筍和那些野茶一樣，都長在山坳裏高山上，需要攀爬很多山路。拔筍非但辛苦，還很危險，春夏季正是蟲豸毒蛇开始出沒的時候，有種蛇全身都是綠色，叫竹葉青，細細的，很喜歡盤踞在竹子邊，有時昂頭立着一動不動像一枝筍，一不小心中招，那真是會要了命。
很多美好的事物慢慢都會老去，有的存在追溯裏，有的活在回憶中。我的一個好友，每次看到張生記的筍幹老鴨煲，就會想起離开多年的父親。他的父親是農民，喜歡穿着挺括的白衣白褲逛西湖，最喜歡的就是張生記老鴨煲，總說鄉下的鴨子鄉下的筍，跑到城裏咋就這么美了呢。
而我看見筍幹老鴨煲，也不由想起剛到這座城市落腳，初次見到揭开砂鍋的老鴨煲，那般濃鬱和驚豔。那會兒，我們都年輕，對食物、對未來，眼睛裏都放着熱烈的光彩。（邱仙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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