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粵菜》《粵菜記》《粵菜北漸記》……最近,一批以粵菜爲題材的書籍陸續推出,引起關注。
文化建構是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的題中應有之義,粵菜無疑是最能體現灣區鄉愁的重要載體之一,粵菜的歷史可溯源到什么時候?粵菜產業的前景如何?怎么平衡粵菜敘事中的虛構與非虛構?
就以上話題,羊城晚報邀請《大粵菜》作者趙利平、《粵菜記》作者盛慧、《粵菜北漸記》作者周松芳展开討論——
粵菜不僅是一個菜系,更是一種方法
羊城晚報:三位最近出版的幾本書都以粵菜爲對象,請問對“粵菜”如何定義?
趙利平:從大廣東的區域分布來看,“大粵菜”大致分成廣府菜、潮州菜、客家菜三種,既有不同,也有類同;從整個社會的發展趨勢來看,現在它們已經是大粵菜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互相影響,互相完善,又各自獨立,有所差異。共同點是生而創新,生而融合。
盛慧:我認爲粵菜不僅是一個菜系,更是一種方法,一種追求本味、追求鮮甜的方法。
周松芳:從狹義上講,粵菜主要指廣府菜,應該沒什么爭議;但現在必須要談“大粵菜”,因爲改革开放以後,無論是省內融合還是向外發展,潮州菜和客家菜的地位大大提升了。再則,即便是廣府菜,也可以細分,談太細,反而不好談。
羊城晚報:主要還是從地理意義上來看吧?
盛慧:是,包括香港、澳門。
趙利平:粵語區涵蓋的都應該包括在內,甚至包括東南亞地區。
盛慧:還有廣西梧州一帶。
羊城晚報:不同地區的粵菜之間關系如何?
盛慧:粵菜除了廣府菜、潮州菜、客家菜外,還有很多地方菜式,比如南雄菜就有自己鮮明的特色。這幾年潮州菜發展勢頭比較好,因爲,相對而言,潮州菜的故事講得更好,在新媒體的傳播力度也更大一些。
廣府菜、潮州菜和客家菜這三大菜系各有特色,各有所長,我最希望看到它們相互借鑑、相互融合。
美食重要,走心更重要
羊城晚報:你們三位的作品各有特色,《大粵菜》着眼於行業視角,《粵菜北漸記》是學術的路數,《粵菜記》採用感性的文學筆法。可不可以說,《大粵菜》是說明文,《粵菜北漸記》是歷史考證論文,《粵菜記》是散文?
盛慧:其實我們三個人的寫作目標是一致的,就是推動粵菜走向全國,走向世界,讓更多人認識粵菜,熱愛粵菜。
作爲一個後來粵地的移民,我會有一個獨特的視角,什么都覺得新鮮,什么都覺得有意思,每一樣菜我都會跟我老家的淮揚菜作比較,在比較中產生新的感受。
羊城晚報:您的這本書裏更多是用主觀感受性的虛構筆法?
盛慧:《粵菜記》也有知識性的部分,但我會把它用一種文學化的方式、鮮美的方式呈現出來。
在這本書裏我不只是說菜,因爲菜其實跟人的記憶、情感是有密切聯系的,而且我覺得文學性特別重要,我希望調動所有的文學創作技巧,充分展示粵菜之美,將嶺南塑造成令人向往的“美食天堂”。
羊城晚報:松芳兄是湖北人,怎么做起粵菜的歷史源流考證來?
周松芳:好幾年前,黃樹森老師帶我們編撰了一本《廣東九章》,影響頗大,有出版社領導認爲我熟悉廣東歷史文獻,希望我能輯出其中的飲食文獻,輯出後我再加以解讀,刊布報紙專欄,結集成書,並從此走上嶺南飲食文獻的研究之途。
羊城晚報:以前關於粵菜書籍多嗎?
周松芳:關於粵菜的書籍很多,但考證源流的幾乎沒有。
羊城晚報:你們應該都看過葛亮的小說《燕食記》,覺得怎么樣?
盛慧:我不光看過,還跟葛亮做過一次深入的對話。作爲一部小說,我覺得葛亮寫得很不錯,他以飲食爲切入口,把嶺南的歷史串起來了。
以前很多作家寫嶺南的時候就會一個點一個點地寫,他從飲食這個角度切入進去,把很多東西串起來,這給我們一個很大的啓發。因爲關於嶺南、大灣區的書寫是非常少的,但這些書出來之後,很多人對嶺南、對大灣區、對粵菜都充滿了期待。
江蘇作家似乎有寫美食的傳統,從汪曾祺、陸文夫、丁帆到葛亮,把美食寫得多美好。而廣東人往往是喫完之後就喫完了,不愿意有太多的評價。
羊城晚報:不會說?
盛慧:他們不愿意說,江蘇人就很奇怪,喫完之後一定要品評幾句,包括王幹和周潔茹,也寫了許多關於美食的散文隨筆。
周松芳:所以,廣東人要多說多寫。
盛慧:有人說看了我這本書,一定要去順德打卡。
羊城晚報:書中寫到,您跟您妻子認識就是從喫河蝦开始的,幫她剝蝦,這樣的細節讓人印象深刻。美食重要,走心更重要。
盛慧:胃很重要,心也很重要。
飲食裏有細微而溫暖的文化
羊城晚報:爲什么那么多人喜歡粵菜?
趙利平:廣府菜講究品位,比較城市化;潮州菜,生猛豪氣;客家菜,有自然鄉土氣息……可滿足不同地區食客的需求。
盛慧:全國人民都喜歡粵菜,粵菜在北京、上海都是排在第一位的。它是一種非常健康的菜式,它與自然有很好的互動,追求食物本味的清淡,符合當下追求健康生活方式的潮流。
周松芳:對粵菜,內地人的接受是有個過程的,這背後還有經濟和文化的多重因素。
羊城晚報:盛慧的妻子是潮州人,您好像對潮州菜更情有獨鐘?
盛慧:如果從情感的記憶方面,肯定對潮州菜會更多一些。潮州人喜歡喝粥,而中午喝粥我就接受不了。這就是文化差異。
我發現潮汕的滷水有一個特點,煮得相對比較軟爛,爲什么?因爲家裏的老人家要喫。所以飲食裏有很多文化,有細微而溫暖的東西。
羊城晚報:廣東人給人印象什么都敢喫,什么蟲蛇鳥獸都敢喫,但現在正式的酒店或酒樓裏好像比較少見了,這是一種進步?
趙利平:這是文明發展的結果。因爲蛇也好,蟲也好,這些東西在古代物資缺乏的時候,有得喫就好,活下來是最重要的,這也是我們先民的聰明才智。粵菜由於它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有這個習俗。但隨着時代進步現在改變了,比如,食材不用野生蛇,改用水蛇了。
周松芳:從傳統來講,不僅是嶺南,包括整個南方百越之地,地廣人稀,物產豐富,所以容易就地取材找食物。在農畜牧業和養殖業沒有那么發達的時候,能夠從自然界直接取得食材不是很好嗎?但在內地就變得漸漸不好接受,韓愈、柳宗元、劉禹錫這三個差不多同一時期貶謫嶺南的好友,觀感就大爲不同。
羊城晚報:廣州作爲一個四方雜處的大都市,外來的湘菜、川菜等曾經風行一時,對粵菜也有影響,聽說粵菜也做過微辣的“試驗”,如何看待這種“試驗”?
趙利平:我們廣州酒家也有這種微辣、微酸的菜,因爲辣本身也是一種去溼开胃、綻放味蕾的食材,就是向湖南菜、貴州菜學的,甚至把東南亞的菜式引用進來,豐富口味,但是要把握好度,點到爲止。而且現在的年輕人從五湖四海來,有的會有點重口味,粵菜也要有所改變。
有傳統和沒傳統不一樣
羊城晚報:粵菜歷史可以溯源到什么時候?
趙利平:從南越王墓挖掘出的爐具可知,南越王趙佗南下的時候帶來了很多北方的烹飪飲食習慣、烹飪技藝,加上嶺南當地的物產,南北融合,形成深刻創新。到了清末民初,已經是中西融合,粵菜大盛,文人雅士匯聚上海,粵菜被廣泛認可,傳播。
羊城晚報:和以往比較,當下粵菜是如何創新的?
趙利平:在粵菜的發展過程中,廣州酒家也梳理還原了幾套名宴。當然,不可能完全還原2000多年前的南越王宴,而是按照考據以及文學家、歷史學家、美食家的考證,包括美食行尊參與進來一起搞的。
後來,還派廚師去了很多地方,北京、西安、开封、杭州、南京,等等,和當地的飲食行家互動學習,开發出滿漢全席、唐宋元明清“五朝宴”等。所以,粵菜也反映了廣東人這種包容、創新的心態。
再舉個例子,到現在爲止,去粵菜館喫鮑魚,那鮑汁一定是粘嘴粘喉的,廣州酒家做的鮑魚汁不會這樣,因爲我們把潮州菜的一些把滷水的技巧、食材融到了這道菜式裏,而之前可能是放比較多豬皮在裏面。
羊城晚報:創新與守正如何平衡?
趙利平:守正創新,一守傳統之精華,二守消費者的共鳴,這時,守正就是有本之水,不是無根之木。有些傳統菜式現在沒人喜歡,因爲太油膩了,你守也沒用,對不對?
創新是敢於嘗試,要緊跟時代的步伐,跟時代是合拍的,才活得下去,再去談發展。然後,現在的創新就成了以後的傳統。
創新從哪裏來?我給我的廚師講三句話——
第一,從經典來。人家賣了幾十上百年的好喫的菜式,肯定是好的;爲什么有的菜式人家會嫌棄?因爲老氣橫秋,一成不變,沒有品嘗的衝動了。但如果把它變一下,解構、重組,一下子煥然一新。
第二,從社會上來。我帶着我的廚師隊伍到全國甚至全世界去,看到有啓發的,把它學過來。
第三,從材料來。現在可以應用的材料、醬料、廚具,已經很豐富了,創新就從新的原材料、新的烹飪工具來,然後堅守本質,粵菜的本質是什么?清而不寡、濃而不膩,豐富多彩、新鮮生猛。
羊城晚報:能否回復到最原初的粵菜做法?
周松芳:不可能回去,即使廣州酒家復刻得很成功的民國宴,也沒有完全做到。比如,有些食材沒有了,還做不做?只能是吸收傳統的合理的做法。
但有傳統和沒傳統不一樣,守正出新,以復古爲革新,懂傳統才更容易創新,才更容易成功。
盛慧:整個粵菜的發展可以說是一部“勵志片”,從以前被人看不起的“蠻食”,到現在這么受歡迎,其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華僑,是他們把粵菜傳播到南洋、北美,從而實現了真正的國際化。
清代有本老菜譜叫《美味求真》,很多粵菜廚師出國打拼的時候,都會帶上這本書。
粵菜已是一個著名IP
羊城晚報:近些年來粵菜的產業化情況怎么樣?
趙利平:以廣州酒家爲例,有兩個維度。
第一,餐飲店方面的產業化,不斷擴大發展,走向全國,發展中堅守粵菜的本質並融匯創新,另外還兼並吸納具有發展潛力的品牌,比如收購了陶陶居,並引進小股東負責餐飲經營,因爲只有不同的團隊才不會同質化。
目前陶陶居已經开到全國很多地方去了,廣州酒家分店也已开到深圳、長沙、上海,緊接着會考慮拓展到北京。
第二,是做大食品工業,以餐飲的基因來做可提高生產周期與市場覆蓋面的食品,餐飲樹品牌,食品創規模。
羊城晚報:現在廣州酒家作爲大粵菜的代表,在全國餐飲業裏排名如何?
趙利平:龍頭地位吧,至少前三。
羊城晚報:它已經是一個著名IP了,有沒有想過做一些跨行業的事,比如以葛亮的《燕食記》爲藍本拍一部電影?
盛慧:拍電影沒問題,你看周星馳喫個食神炒飯就拍了個《食神》了。
周松芳:從飲食角度看,粵菜最能體現中國式現代化的特徵,它充分地吸收西方現代烹飪的優點及其食材,推陳出新,又不落窠臼,非常的廣東化和中國化。
盛慧:1949年以後很多名廚去了香港,對粵菜進行了改良,形成了新派粵菜,改革开放後,新派粵菜又對傳統粵菜進行了反哺,我認識的很多廚師,最初都是跟着香港師傅學藝的。
羊城晚報:粵菜的未來發展前景如何?
趙利平:現在粵菜的發展,是一種不斷融合、不斷變化的過程,但它最終還是會走到幾個趨向裏——
一、不問西東的形式主義,這類餐館基本上是廣泛吸納不同的飲食形式,然後以創意時尚爲綱,不斷疊加各種新的手法、新的材料。
二、堅守東方的本位主義,當年做什么菜,現在還是做什么菜,我去那裏要喫哪幾道菜,清清楚楚,連器皿都不變。看起來老氣橫秋,但就它一家,食客還要排長隊。
三、材料物質上的唯物主義,用最好的材料,好手藝,好方法;最後是兼容並蓄的時代主義,就像廣州酒家,只要能融進來的,就把它變成我的調子。
羊城晚報:這有點像嶺南畫派,融通古今中外。
趙利平:是,它執着於傳承,把復古作爲創新的形式,把經典不斷地打破,通過傳統菜品的解構、重組,融入新食材新元素,同時又不斷吸納各種不同的方正技法,只要不違和,總是兼容並蓄爲我所用。
文|記者 吳小攀 孫旭歌
總策劃|杜傳貴 林海利
總統籌|孫愛群 胡泉 陳橋生
統籌執行|鄧瓊 吳小攀
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吳小攀
編輯 | 孫旭歌
校對 | 黎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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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粵派評論⑬|從“蠻食”到大粵菜,一部美食勵志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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