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維舟
看到有人講了件小事:他去附近的公園散步,門口的保安大姐一直低頭看手機,問她要不要看碼,她只說現在不強制看了。那啥時候能把圍欄也都拆了?她倒是有些幽怨地說:“這不都是爲你們好嗎?”
這像我們社會生活的隱喻:那些自主自立的個體不想要的障礙,都曾是一種強加的保護,因而中國父母在爲自己的幹預辯護時,最常見的說辭就是“我都是爲你好”。
雖然現在很多自我意識已萌生的年輕人相當反感這個說法,但它的吸引力絕對不可低估,無數人都對那種受保護的安全感戀戀不舍。近期各地逐漸放开後,有一句話到處刷屏:“國家保護了你三年,接下來要靠你自己了!”——不管你如何看待,這種社會心態是真實的,並且有着深厚的土壤。
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獨立自主,因爲那不僅意味着要獨自承擔風險,還需要脫離原有的親密關系。菅志翔在對保安族的研究中發現,1950年代推行民族自治時,人們普遍都不理解“自治”是怎么回事,甚至理解爲“公家不管我們了”,而即便是那些積極支持實行自治的人,也多半是出於響應上面社會動員,因而“自治不是出自主體的內在需要”。
這就是爲什么有那么多人在聽到“每個人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負責人”時,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幽怨自己沒人管了。在隱喻的意義上,這是第二次分娩:個體不情愿地脫離母體,搖搖晃晃地艱難獨立,從此就得自己面對那個陌生的外部世界了,對他們來說,那是一次失樂園的精神創傷。
我這么說,無意嘲諷,實際上,正如米爾恰·伊利亞德早就指出的,幾乎所有文明的神話無不都在述說一種對原鄉的思念之情,那是“對最初一體性的懷念”,就像嬰兒仍處在母胎溫暖、安全的子宮裏。
精神分析學家卡爾·榮格也說過,現代人其實也時常受到一種退行的誘惑,也就是“把意識層面的自我人格交托給無意識的控制作用”,沉浸在無意識的混沌之中,折射出一種隱祕的愿望,那就是“世界和幸福可以作爲一種禮物(從母親那裏)獲得”:
正如無意識通常會把它變成戲劇一樣,如果把這種情境變成戲劇,那么,在你面前的心理學舞台上就會出現一個過着退行生活的人,他在尋找他的童年和他的母親,從一個使他無法理解的殘酷冰冷的世界中逃離。
通常會有一位母親出現在他的旁邊,她顯然絲毫也不關心其幼小的兒子應該長大成人,但她卻懷着不知疲倦的和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努力,對於任何有可能阻礙他長大成人和結婚的事情都一一過問。
不必對人們的軟弱予以苛責,畢竟對任何人來說,要從自己的洞穴中爬出來,都絕非易事。試想想,就算是冬天從溫暖的被窩裏掙扎着起來,都很考驗人的意志,那自我意識的錘煉就更別提了。
以往很多社會學家都注意到,注重自主、自立、自治的個人主義正在中國社會興起,但很容易被忽略的一點是:這些年來的社會變遷在拆散原基性紐帶的同時,外部風險變得更不可測,此時,退行的誘惑實際上是增加了,因爲如果沒有健全的制度保障個體的自立,那么自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情不自禁想要回頭去尋求得到庇護。
在這一背景之下,“每個人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責任人”,可能會不期然帶來深遠的意義,因爲不論你喜歡與否,都會發現退回去的道路已經斷裂了,不得不向前走去。
轉變到來得如此之快、力度如此之大,但人們看來相當平靜地就接受了,很順利地就完成了從“买菜等待封控”到“买藥等待確診”的迅速切換。微信群裏聊起,有位群友對此不無震驚:
我那些親戚們剛發完了某陽性密接的行程軌跡,就开始轉發解釋“新十條”,樂觀地說自己備了點退燒藥要鍛煉身體,他們到底在想什么?他們想了什么嗎?
爲什么他們能這么快切換?我想恐怕是因爲,對很多人來說,這同樣是一種對待不確定風險的小心謹慎。這就像是物種的生存進化能力:他們不是去追問那些天災是怎么發生的,而是調整自己的行爲來適應,那是在無意識層面進行的。
有人揶揄說,國內社會已經進入“都已經解封了還提過去的事幹嘛”這個階段了。胡錫進都說了,不要糾纏過去的是非了,過好當下,放眼未來,儼然形勢一變,他又繼續正確,而那些曾經正確預感的人,如今反倒成了落伍的怨恨者。這種反應意味着,像他這樣的人拒絕讓問題進入意識層面。
要讓人真正成爲獨立自主的現代個體,那就不僅需要這種近乎本能的適應能力,還得在意識層面清楚地重新認識一系列概念,重建自我意識。在這方面,疫情三年是對無數人的一次觸及靈魂的歷練,勝過任何知識分子的啓蒙宣講。
豆瓣用戶“肖渾”日前說了一件事:他父親一向是順民,“讓他怎樣就怎樣,絕不反抗”,前一天忽然因混檢有陽被隔離了五天,回來後他就說,這回“算是明白了,人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自由。‘自由’這個概念,第一次聽到從他嘴裏鄭重其事說出來。”
這次不少人感嘆,人都是利益有損之後才开始醒悟,這當然意在諷刺人們空談容易,只有“私利”才是真的,所謂“我真的有一頭牛”。不過,有必要指出的是,即便私利受損,也未必就能觸動一些人。
一年多前,我有朋友去蘇州出差,當時防疫嚴格,他直到凌晨3點才找到一家賓館愿意收留。老板娘說,生意很慘淡,連付水電煤氣都不夠,即便如此,她仍然深信中國的防疫是最好的,“你看看國外都死多少人了”。
這裏的問題在於,人們所說的“好”,究竟是依據什么標准判定的?生意不好,老板娘肯定知道;但她爲什么仍然說好?因爲她判定的標准是死於新冠的人少。也就是說,在她的觀念裏,自己的利益損失,相比起那個更大的東西,根本不重要。
和朋友聊起,他說:“用哲學的話語來說,他們覺得最重要的那種好,應該是先於個體而存在的、客觀的、本質主義的秩序。所以這樣我們多少能理解,他們爲什么會對那種個體自由的敘事深惡痛絕:這削弱甚至瓦解了這種本質主義的深化,在他們看來,將本質歸於個體之上可能就是一種秩序的崩塌了吧。”
確實,在中國人的價值觀裏,個人利益排序非常靠後,導致人們對此認知極爲模糊,又或覺得無法公开聲訴,必須讓位於更大的價值存在。他們恐懼私利帶來嚴重的紛爭,乃至物欲橫流、弱肉強食,而自身也無法托庇於一個公正、強大的權威。
從這一意義上說,因自身利益受損而有所觸動,至少也是值得肯定的一步,因爲在原先那種未分離的混沌狀態中,是沒有“私利”可言的,即便有也是遭到壓抑的——“無私”和“無我”正是一體兩面。
也許多年後來看,這在中國社會的個人權利意識方面是一個關鍵轉折:越來越多的人开始明確意識到自身利益,作爲一個自主的個體,盡可能地爲自己負責。就像數億年前離开海洋登陸的第一批魚類,他們肯定面臨着許多未知的挑战,但畢竟發現了一片遼闊的新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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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維舟|“自己健康的第一責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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