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薩爾瓦多處於債務危機邊緣之際，總統布克爾稱他會用比特幣來解決這個國家的財務問題。一年過去了，很顯然，這次行動失敗了，這個國家幾乎沒人使用比特幣，而且仍在應對比特幣战略帶來的種種後果。
圖：孔查瓜火山附近的比特幣之城項目選址
在薩爾瓦多共和國太平洋沿岸一個河口附近坐落着孔查瓜火山。距離火山以西幾英裏遠(1英裏約合1.6公裏)的地方是一個叫弗洛·德·芒格的居民點，住着大約70戶人家。這裏因紅樹林而得名，居民們現在靠在河海交匯水域人工採收牡蠣和螃蟹謀生。第一批居民大約二十年前來到這裏，其中一些人曾是士兵和遊擊隊員，在殘酷的內战中流落到此地。他們採集貝類、放養家畜、種植芒果和玉米，收入倒是足以養家糊口、造屋居住—起先是用錫板和木頭搭的棚子，後來變成了混凝土房。
2022年早些時候，政府工作人員來到這片紅樹林，用橙色油漆在部分樹木上刷上了字母和數字標記。當地合作社負責人、芒果種植戶埃爾默·馬丁內斯說，這些人告訴他，被標了記號的農場將被夷爲平地，用於建設得到薩爾瓦多總統納伊布·布克爾支持的一個开發項目。
“我們不能離开這裏，因爲我們沒處可去，”馬丁內斯對我說，嘴裏的一顆裝飾性鑲金門牙閃着光芒。
他坐在一株巨大的芒果樹樹蔭下，這株樹是他15年前種下的，他身旁有幾只桶，裏面裝着從他挑出的九株芒果樹上剪下來用於嫁接的嫩枝。如果被迫離开這片土地，他會帶上它們一起走。“我們是窮人，只能土裏刨食、靠天喫飯，”他說。
2022年41歲的布克爾曾是一名公共關系主管，在推特上擁有400萬關注者。如今身爲總統的他有時自稱是這個國家的首席執行官，他說他要把孔查瓜周圍的貧困地區變成像迪拜那樣的未來主義風格的大都市。他的那個开發項目叫“比特幣之城”(Bitcoin City)。盡管以薩爾瓦多的基礎設施預算幾乎連一座摩天大樓都造不起，但他表示，該國可以投資加密貨幣並利用火山的能量挖礦獲取比特幣，用賺來的錢支付建設資金。
“比特幣之城”將於2023年動工，先從機場开始，它設計有一個甜甜圈造型的航站樓，銀色的鱗片式樓頂。規劃圖顯示，弗洛·德·芒格正處在機場跑道的位置上。
圖：薩爾瓦多總統布克爾稱他會用比特幣來解決這個國家的財務問題
2021年9月，薩爾瓦多成爲全球首個宣布比特幣爲法定貨幣的國家。
薩爾瓦多總統布克爾向每位國民發放了價值30美元的比特幣，在每個市鎮廣場突擊安裝了比特幣自動兌換機，並讓商家接受比特幣付款。他還動用政府資金購买了價值1億美元的比特幣，而且大都是在價格處於高位的時候买進的，之後還在推特上發帖嘲弄那些批評他的人說，他是在浴室裏光着身子用手機操作的。在薩爾瓦多處於債務危機邊緣之際，布克爾怒斥國際債權人，稱他會用比特幣來解決這個國家的財務問題。“比特幣能讓人財務自由！”他發推說。
一年過去了，很顯然，這次行動失敗了。
這個國家幾乎沒人使用比特幣，而且，少數一些在布克爾宣布它爲法定貨幣後买入的人後來虧得一塌糊塗：自2021年9月以來，比特幣價格已跌去61%。這個國家許多人每天的生活費還不到10美元，他卻花了數億美元將自己變成一個加密貨幣圈的網紅，而且正趕上加密貨幣崩盤的時候。這場災難的背後是一小群來自富裕國家的比特幣教“布道者”—包括初創公司的CEO、意見領袖和騙子。他們讓整個國家加入他們的造勢活動，還爲布克爾歡呼、打氣，盡管他下令對民衆實施大規模逮捕行動，並在最高法院安插人手、使最高法院後來裁定他可以繞過憲法規定競選連任。薩爾瓦多人至今仍在應對由此帶來的種種後果。
2021年，在慶祝薩爾瓦多通過一部比特幣相關法律時，染了一頭粉色頭發的前電視制片人斯泰西·赫伯特(Stacy Herbert)在一檔YouTube加播客節目中作大力士伸展二頭肌狀歡呼道：“耶哦，真是火山般的能量！”。跟她搭檔主持的麥克斯·凱澤接着她的話說，“來自大地母親的火山能量，廉價又清潔，免費電力迸發而出，將讓我們大家都變得富有！”
這對夫妻檔是布克爾最知名的比特幣顧問，雖然他們也許不收費且沒有官方頭銜。幾年前，他們曾在俄羅斯政府控制的新聞網站RT上制作過一個陰謀論成分很重的新聞節目。如今，他們在薩爾瓦多最好的餐廳用餐，乘軍用直升機參觀政府开發的各個加密貨幣項目。2022年3月，他們還跟布克爾共進晚餐，這位總統贊揚凱澤激發了他有關比特幣融資的一些想法，6月，他在薩爾瓦多議會發表講話時，這對夫婦還成爲受邀嘉賓。
這對夫婦將薩爾瓦多的各種問題歸結爲邪惡的西方銀行家陰謀剝削該國的結果。這也是布克爾喜歡採用的解釋。他开始實施比特幣战略的時候，薩爾瓦多政府正在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就一筆用於填補該國預算缺口的低息貸款進行談判。但是，該組織要求薩爾瓦多政府削減开支，這是它很難做到的。於是，2021年6月，在邁阿密舉行的一次比特幣大會上，布克爾讓來自芝加哥地區的28歲創業家傑克·馬勒斯(Jack Mallers)用英語向全世界宣布，薩爾瓦多將採用一種新的法定貨幣。
圖：宗特一家酒店裏的比特幣兌換機
一頭卷發、長得像小精靈的馬勒斯頭戴棒球帽、穿一件過於肥大的連帽衫，在講台上踱着步，時而咯咯傻笑、時而罵罵咧咧，講述了剛剛過去的那個春天他在聖薩爾瓦多以南約30英裏的海濱社區宗特(El Zonte)的經歷。有個來自加州聖地亞哥的衝浪者在幫助當地窮人學習如何使用比特幣。馬勒斯走過去幫忙。布克爾的某個兄弟不知怎么知道他正造訪該地，於是在推特上給他發消息要求見面。
沒過多久，馬勒斯就成了薩爾瓦多政府的顧問，就如何使用比特幣來向佔全國人口七成、連銀行账戶都沒有的薩爾瓦多人提供咨詢建議。
馬勒斯一邊講述着這個聽上去不大靠譜的故事，突然开始哭了起來。他表示，比特幣可以讓身在美國的薩爾瓦多人免費將錢匯回國，從而爲他們節省數億美元的手續費。他還斷言，有了比特幣爲經濟注入動力，薩爾瓦多年輕人“將不會被迫訴諸暴力，”這個國家“將不會再有移民問題。”
“我現在不是在歐洲做推廣，我以後會去那裏。我們現在要拼死實現這個艱巨目標。我將爲此不惜一切！”馬勒斯說着擦去臉上的淚水。“今天，人性在爲重新注入人類自由方面邁進了一大步。”10個月後—此時現實已很明了，沒有什么“一大步”—馬勒斯在邁阿密舉行的又一場比特幣大會上再次發言。
他談到了使用加密貨幣進行小額支付，不過，他說的並不是那個他之前一直十分熱衷的國家，而是展示了自己在芝加哥的一段視頻——他用比特幣在一家食品店买了一提六連裝百威BudLight啤酒。我後來設法找到他，問他是否去過薩爾瓦多，看看它的比特幣項目進展如何，他說他不記得上次去那裏是什么時候了。“要知道那個不是我的項目，這一點非常重要，對吧，”他說。
2022年8月我去了趟宗特。在那裏，可以看到雞在有車轍的土路上跳來跳去；在每晚收費300美元的酒店所在的同一條街道上，許多居民住在瓦楞金屬板搭的房子裏。這一帶雲集着各路比特幣意見領袖、旅行博客作者和電視台工作人員，他們把這裏稱爲“比特幣海灘”。現實世界裏終於有了個可以用比特幣直接买東西的地方，這讓比特幣擁躉們很興奮，他們認爲這是朝着在全球推行比特幣邁出的重要一步。
在YouTube2022年1月發布的一段視頻裏，一位德國比特幣話題創作者說，“好了各位，我們馬上要在’馬裏奧刨冰’(Minutas Mario)下單了，而且我們可以用比特幣付款。”他站在一輛輪子已經生鏽的手推車前，拿到了一只米努塔斯—這是一種水果味刨冰，有時還會淋上煉乳或羅望子果凍，然後他花了三分多鐘掃描二維碼，將0.00013418個比特幣(當時約合5美元)轉入這個商販的數字錢包。在我採訪期間，有跡象表明，當地人並不像比特幣發燒友那樣覺得那些又慢又復雜的電子支付小程序有什么好讓人激動的。在我去的第一家店裏，提到比特幣時，店員從我手裏搶走我正要付账的那瓶水，“垃圾，”他說，“我永遠不會用它。”我住的酒店也不接受比特幣，隔壁一家海濱餐廳裏則掛着一幅手工制作的標牌，上面寫着“不收比特幣”。
圖：加西亞在宗特海灘
餐廳老板胡裏奧·馬丁內斯(Julio Martínez)告訴我，他簡直煩死了，要不停地告訴遊客他不想用這種很不穩定的貨幣。“那些遊客還以爲每個人都接受比特幣呢，”他說。在那片黑沙海灘上，有衝浪者在水裏上下翻飛，兩名外形很酷的網紅在跟他們的小寶寶擺姿勢拍照，此時，我發現了那位德國比特幣發燒友拍視頻時的那輛手推車。攤主馬裏奧·加西亞(Mario García)是這裏最早一批接受比特幣付款的商戶之一。他戴一頂毛茸茸的白帽子、挎着一只阿迪達斯腰包，身穿一件髒兮兮的橙色馬球衫，車上的“接受比特幣”標語已經褪色了，比特幣標識裏的“B”已經幾乎看不出來。
他妻子正在附近攪拌一大鍋土豆做夾餡。加西亞對比特幣沒什么好講的。他說那只是爲了吸引遊客。他會盡快地將收到的比特幣換成美元。
不過，加西亞對布克爾採取的另一項行動卻有很多話要說。3月，薩爾瓦多一天內有62人遇害後，這位總統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暫停執行某些法律程序，並开始在推特上發布一些赤膊、紋身男子戴着手銬的照片。這些行動對逮捕對象不加區分，許多人至今仍被關押着，沒有任何罪名。據一些官員稱，已有超過5.5萬人被拘押—大約每100名薩爾瓦多人中就有1人被抓。
加西亞當時也被抓了。4月的某天早晨，他剛剛在海灘上擺开貨攤，四名士兵和兩名警察朝他走來。他們用槍口指着他，要他脫光內衣。47歲的加西亞後來才知道，他被指控是該國最大黑幫MS-13旗下派系Chiltiupanecos Locos的成員。他告訴我，他在監獄裏被關了接近一個月，遭到毒打和灌辣椒水。他撩起襯衫，露出一道V形傷疤和一處淤青。其他囚犯的遭遇更慘，他記得親眼見到有五名犯人死掉了。“他們把半個國家的人都抓起來了，然後他們就可以拿着數字說，‘看吧，我們逮捕了很多人，’卻不管被捕的人是否犯了罪，”加西亞說。(本文通過電子郵件就加西亞被拘押一事詢問薩爾瓦多政府部門一位女發言人，她沒有回復。)
加西亞問我是否可以將他店招上的二維碼分享出去，希望由此可以收到捐款，用來付電費和銀行貸款，後來，當我想用我的比特幣付款买刨冰時，卻發現那個碼根本用不了。
布克爾目前的支持率仍高達90%左右。
薩爾瓦多人傾向於將這個國家存在的問題歸咎於他的前任，而將黑幫暴力活動大幅減少歸功於他的鎮壓行動。薩爾瓦多2017年時是世界上兇殺率最高的國家，但那之後這一數字已降至低於鄰國墨西哥和洪都拉斯；據外泄的政府文件以及電子報紙《燈塔報》(El Faro)發布的錄音披露，布克爾與黑幫頭目達成了減少暴力活動的協議。這位總統很少接受採訪，也拒絕向本文發表評論，但他對那些批評他與黑幫結盟的人權活動家表示譴責。前不久，他爲《比特幣雜志》(Bitcoin Magazine)撰寫《別再飲用精英的迷魂湯》一文，爲他擁抱比特幣的立場作辯護，認爲主流媒體對加密貨幣偏見太深，因而不肯承認其比特幣項目的成功。“薩爾瓦多是比特幣推廣潮流的中心，”他說，“因此，也是經濟自由、金融主權、抵制審查制度和財富不可剝奪運動的中心。”
來自布克爾所在新思想黨的議員威廉·索裏亞諾堅稱，該項目在正常運作，不過他沒提供任何具體事例。“我們的總統是一位勇敢的、有遠見的人，”他通過WhatsApp給我發信息說，“薩爾瓦多眼下正在引領一場貨幣革命，它將改造我們所熟知的這個世界。不僅在經濟上，還包括文化方面。”
薩爾瓦多政府未來的財政形勢很嚴峻。
一些信用評級機構稱，接下來幾年薩爾瓦多可能會發生債務違約，同時，由於這個比特幣計劃，它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救助計劃談判也已擱淺。薩爾瓦多截至目前爲該項目付出的總成本尚未有披露，但有可能高達3億美元，其中包括立法機構分配的2.03億美元、用於支付Chivo獎勵的資金以及布克爾的交易損失。
薩爾瓦多議會的反對黨成員克勞迪婭·奧爾蒂斯告訴我，布克爾的比特幣战略讓薩爾瓦多沒有足夠資金用於其他優先事項。我們談話是在一家打烊的酒吧裏一個單獨的院子裏，她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爲她一直遭到布克爾支持者的騷擾。奧爾蒂斯坐在一棵酸橙樹下說，政府大幅削減了給各城市的資金。東部地區有位市長因爲付不起市政廳的租金，不得不在外面的一個集市裏工作。“他的所作所爲不像是一個負債累累的窮國的總統。他更像是一個加密貨幣圈的網紅，”她評論布克爾說，“他是在拿着公共資金賭博。”
就在政府實施各種緊縮政策的同時，2022年2月，一家公立獸醫院在聖薩爾瓦多开業了，其明亮耀眼的外觀顯得與形勢極不相稱。它叫“Chivo寵物醫院”(Chivo Pets)，如果你在這裏用比特幣付款，那么治療費用僅需要25美分。醫院裏配有救護車、心髒科專家、外科醫生和一個遊樂園，狗狗候診時可以在遊樂園緩解焦慮。布克爾稱，這家醫院是用比特幣的收益建的。誰知道呢。布克爾在推特上說，“比特幣對寵物有好處。”
我採訪到公立醫院的一名醫生(他因爲擔心被他所在醫院解僱而不愿透露姓名)。他說，該市有兩家公立醫院現在連可用的洗衣房都沒有，這種情況下，布克爾將資金用於寵物護理的做法堪稱令人氣憤。他說，他在醫院裏沒法爲病人治療靜脈曲張或更換膝關節和髖關節，因爲他沒有必要的器材。鄉村地區的診所甚至連治療糖尿病等疾病的常用藥都缺。“優先事項取決於政治宣傳的需要。”他說。
在聖薩爾瓦多最大的公立醫院羅薩萊斯國立醫院的採訪證實了這位醫生描述的情形。那天早晨，天還很黑，有三十多人沿着一堵磚牆排隊等待，牆頭上裝有碎玻璃碴和鐵絲網。他們當中最早的凌晨三點半就到了，爲的是能在這家已經破敗不堪的醫院得到治療。從幾個月前社交媒體上發布的視頻可以看到，熱帶風暴期間，雨水從急診室的天花板上傾瀉而下。布克爾2019年曾宣布過對這家醫院進行更新改造的計劃，但至今沒有動工。
隊伍中的一位女士似乎爲來醫院特意打扮了一番，她戴着花形耳環，背着一個蔻馳包，黑發緊緊地挽成一個髻。她要我不要提她的名字，以免被人報復。她告訴我，她帶着女兒從離首都30英裏的一個村莊來這裏治療白血病。她們凌晨3點出門，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公共汽車。過去五年她們每隔幾個月就要來一次。這位女士的主要收入來源是照顧一位親戚拿到的每月50美元。她說最近生活更艱難了，因爲她丈夫被抓走了，他2022年51歲，是名農場工人。他是在去公交車站接女兒的路上被抓的。她後來得知他被關到監獄裏了，雖然他沒涉及任何黑幫活動。她不知道他被指控了什么罪名，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放出來。“你永遠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說。
當我問到比特幣的事時，她笑了出來。“我什么錢都沒有，”她說，“我怎么用它呢？”
在街角附近的一個廣場上，一個攤販在售賣袋裝的用烤玉米和香蕉做的飲料，每袋35美分；有無家可歸者露宿街頭。在一處嶄新的Chivo自動兌換機前我停了下來。我要在該國首都的心髒地帶做最後一次嘗試，看看究竟有沒有人、任何人把比特幣作爲一種可行的金融工具。我等在那裏的時候，有兩輛悍馬开過，車後部的士兵用機關槍瞄着外面，這是配合新的公共汽車安全規定搞的宣傳活動之一。自動兌換機旁有兩位士兵在守衛，他們的臉龐被機器上的霓虹藍色Chivo圖標照得發亮，半小時過去了，沒有一個人來用這台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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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債務危機邊緣的薩爾瓦多，事實上的比特幣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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