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8日，數千名巴西前總統博索納羅的支持者衝擊了巴西國會、總統府和最高法院。這是巴西自20世紀80年代軍事獨裁統治結束並恢復民主以來對政府主要機構的最嚴重襲擊。一些人認爲博索納羅的支持者企圖引發軍事政變，因此制造了這場混亂。
這次騷亂是2022年巴西大選的余波。新任總統盧拉以51%的得票率战勝了博索納羅，直接引發了博索納羅支持者的不滿，而這兩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又分別代表了政治光譜的兩端。
本文帶領我們回顧了這場在分裂社會中舉行的巴西大選。對於世界來說，這場大選的結果不僅事關如何修復脆弱的巴西經濟、恢復社會穩定，也關系到對生態系統有直接影響的巴西雨林的命運。環保與經濟發展、全球與本土、未來與當下之間的張力，將在巴西社會引發持續爭論和廣泛影響。
2022年巴西大選前夕，在巴西北部各州的亞馬遜雨林邊緣地帶，大量的關於巴西總統選舉的廣告牌絡繹不絕，只要开車經過帕拉州或朗多尼亞州，幾乎都會迎面看到博索納羅的巨幅廣告。
博索納羅的廣告牌立在新耕過的大豆田裏，以及從雨林开墾出來的廣闊牧場的邊緣，上面盛贊他是愛國主義者、基督教徒，爲勞動人民挺身而出。這些廣告牌將他與他的競選對手盧拉對比時，連潛台詞都不屑於使用，上面直接宣稱，盧拉希望禁槍、釋放罪犯，還要爲他的左派議程加稅。
此前，巴西的選舉在海外很少得到應有的關注，這個國家有2.15億人口，面積相當於一個大洲，是拉美最大的經濟體，不僅是文化潮流引領者，也是世界上許多交易量最大的大宗商品的最大出口國，包括咖啡、橙汁、牛肉和大豆。
然而幾十年來，巴西政局一直相對穩定，從未在全世界地緣政治的衝突中扮演重要角色，甚至在整個世界政治舞台上也並不突出。
但到2022年，情況开始變得有所不同。
巴西的總統候選人博索納羅和盧拉都是極爲高調的風頭人物，過往履歷污點重重，在國際上的名聲幾乎可以跟唐納德·特朗普和委內瑞拉前總統烏戈·查韋斯媲美。
圖：亞馬遜被毀林地上的大豆種植園 來源：Bloomberg
盧拉將會強化拉美向左翼的轉變（祕魯、智利、哥倫比亞、阿根廷和墨西哥的情況都是如此），削弱美國政府通過制裁孤立古巴、委內瑞拉和尼加拉瓜的舉措，同時爲中國开展投資和施加影響力增添機會，然而，位於亞馬遜雨林邊緣的這些廣告牌展示了這場選舉在國外爲何如此重要的最大原因。
巴西40%的國土被雨林覆蓋，是世界上森林覆蓋率最高、生物多樣性也最高的國家，其生態系統在地面上儲存的碳規模無可匹敵，如果人們繼續以當前的速度砍伐、焚燒雨林，將這個生態系統改造成牧場和大豆田，巴西將會極大地加劇全球變暖，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在本屆政府（博索納羅）主政期間，我們無疑看到了破壞趨勢加快，”爲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設計氣候模型的埃琳娜·舍夫利亞科娃(Elena Shevliakova)說，“如果希望雨林有任何恢復的機會，那么他們越早停止這種趨勢越好。”
然而在很多巴西人看來，尤其是生活在亞馬遜及周邊地區的2300萬人——氣候變化是個理論上的問題，或者充其量只是將來的問題，而巴西熱帶雨林的木材和可耕作土地卻是財政上的生命线。
博索納羅對此也會表示同意，他向發達國家表示：你們砍伐了自己的森林，從而得以繁榮發展，現在輪到巴西了。
博索納羅自2019年上台以來，他保護並促進了大農場主和農民的權利，這些人砍伐樹木以飼養牲畜、種植作物，賣到全世界，亞馬遜的森林砍伐多年來一直呈上升趨勢，在2022年上半年達到創紀錄的高點。
圖：博索納羅（左）和盧拉（右）來源：Bloomberg
盧拉曾表示，若當選總統，他將減少毀林，推動環境保護，雖然亞馬遜是巴西的主權領土，但它所創造的財富必須爲所有的地球居民所用。
事實上，要求停止焚燒亞馬遜雨林的壓力大多來自巴西以外，挪威曾在2019年與德國一起抗議博索納羅的政策，停止向國際保護倡議亞馬遜基金捐款，挪威表示，如果巴西政府改變政策，挪威將恢復向該基金捐款。
外國資本關注與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目標有關的一切，對此盧拉也有深刻的了解，巴西的企業、尤其是大宗商品生產商，股價往往存在折讓，部分原因就是該國在環境保護方面的惡劣名聲。
博索納羅在任期間，裁撤了負責執行環保規則的政府團隊，並取消了對幾種原住民領地的法律保護，包括那些正在研究和等待法律承認的領地。如果博索納羅繼續主政，森林砍伐和非法淘金的行爲似乎肯定會有增無減。
2022年6月，英國記者多姆·菲利普斯和活動家布魯諾·佩雷拉在亞馬遜地區失蹤，當時他們在調查原住民土地上的非法活動，而博索納羅說，這些人不應該出現在該地區。
在外國政府以及環境和新聞倡導者的壓力下，他才派軍隊去找回他們的屍體，並逮捕了至少三名男子，這些人被指與一個犯罪漁業集團有關。
盧拉則顯示出有意採取減緩毀林的措施，並爭取海外投資者的信心。
他可能採取的措施包括：加強執法，恢復對原住民土地的保護，以及建立保護區，這並非易事。亞馬遜周邊地區與外界隔絕，暴力幫派衆多，更重要的是，盧拉不太可能針對農業，2022年7月底开啓競選之旅時，他也盡可能地發出了這種信號，讓他的競選夥伴、中間派的傑拉爾多·阿爾克明去安撫大農場主和農民。
聖保羅大學的數據顯示，截至2022的三年中，農業佔巴西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例從20%上升至28%，巴西的整體經濟規模爲1.7萬億美元，支持農業的議員控制了近半數議會席位。
盧拉在2003年至2010年曾擔任巴西總統，這此期間，大宗商品價格呈爆炸式的上漲。
在他任內，巴西乘着這股熱潮，實現了投資級的地位。巴西貨幣雷亞爾的升值幅度超過任何其他主要貨幣，兌美元上漲一倍以上。盧拉將這些橫財用於積極的住房、教育和社會福利項目，幫助數千萬人擺脫了貧困。
現在，盧拉利用人們對那段黃金時代的懷念，在政治上東山再起，其驚人程度堪稱世界罕見。三年前，他因牽涉一起腐敗醜聞而入獄，那樁醜聞將巴西拖入了衰退深淵。巴西法院已推翻對他的有罪判決，他因此得以重返政治舞台。
他也深知，盡管世界希望拯救雨林，然而這並不是巴西民衆最關心的問題，由於通脹飆升，公共服務水平下滑，巴西人的生活水平已經受到影響。大宗商品價格已經再度大漲，爲大型生產商帶來了利潤，然而千百萬普通巴西人的生活成本卻更高了。
自疫情暴發以來，飢餓成爲一個重大問題，作爲巴西人主食的大豆漲價23%，雞肉價格上漲18%，而巴西出口雞肉規模位居全球之冠，裏約熱內盧的大學瓦加斯基金會的一項研究顯示，在2021年有某個時間段沒錢購买食物的家庭佔比，從2019年的30%升至2021年的36%。
這是該調查自2006年开始以來的最高比例，另一項研究發現，當前有3300萬巴西人面臨飢餓，爲30年來的最高水平，在裏約熱內盧或聖保羅，一家人行乞或在餐廳垃圾中翻找食物的場景十分常見。
圖：由於食品價格急劇上漲，達席爾瓦和家人靠一個臨時的施舍廚房生活 來源：Bloomberg
對美好時代的懷念是盧拉競選活動的一大賣點。
“人們應當能夠重新享受燒烤的樂趣，”他不久前接受巴西主要新聞節目《國家新聞》採訪時說。“在盧拉時代，我們沒有餓肚子，”41歲的奎特麗婭·安娜·達席爾瓦說，她住在東部沿海城市累西腓郊外的貧民窟裏。最近，她一直在一個臨時的施舍廚房爲家人收集米飯和雞肉。“如果沒有像這樣的捐助，我都不知道日子怎么過下去，”她說。
在盧拉的兩個任期內，作爲反貧困政綱的內容，他設立了許多家庭農業定居點。
博索納羅則加快批准這類財產的所有權，從而加劇了爭相开發土地的現象。然而盧拉對無地工人運動等土地再分配組織的支持，才是亞馬遜地區各州散布的那些用詞刻薄的廣告牌的根源。
圖：MST活動人士卡皮塔尼在自家農場 來源：Bloomberg
在盧拉主政的年代，大農場主和小生產商之意的流血衝突時有發生。MST領導人若昂·佩德羅·施特迪萊在接受新聞網站Brasil de Fato採訪時說，如果盧拉勝選，他的組織准備“大規模動員”。
安東尼奧·卡皮塔尼是巴西南部的MST活動人士，支持盧拉，他一家人有一個小農場，種植糧食和蔬菜，還養了奶牛和雞。他們一半的出產供自己家喫，其余的賣給學校和一個當地的合作社。“我們的人民有充足的食物，”卡皮塔尼在自家地盤裏邊走邊說，他拎着一個紅色的復古包，上面有切·格瓦拉(Che Guevara)的頭像。“這是巴西需要的項目。”
相比之下，大農場主將面臨衝突。在亞馬遜地區的帕拉州，卡洛斯·馬尼奧·坎普斯說，2007年，MST奪走了他的土地，他失去了一切。在他眼裏，盧拉是罪犯，而博索納羅是英雄。
“大農場才是巴西的支柱，”他說，“爲什么其他國家的人走在水泥地上、住在混凝土建築中，坐在奢華的沙發上——他們憑什么說，我們必須保護整個雨林，卻不給予補償？”
在曾爲陸軍上尉的博索納羅主政期間，MST遭到打壓，他保護大農場主的土地權利，還讓他們擁有持有和使用火器的權利。
盡管博索納羅支持大農場主甚於小農戶，然而他卻試圖將自己的競選活動塑造一場战鬥，對陣他所說的“普通”巴西民衆的敵人。除了氣候倡議者，他的敵人名單還包括同性戀者、無神論者、議員、法官、媒體人和學者。
在疫情最嚴重的時期，數十萬巴西人死於新冠，博索納羅卻拒絕接種疫苗，還試圖否決強制要求戴口罩的法案。與美國前總統唐納德·特朗普一樣，他也提前將自己可能在選舉中失利的情景歸咎於選舉舞弊。
裏約熱內盧大學的政治學家毛裏西奧·桑托羅曾說，如果選舉結果接近，博索納羅的支持者（其中60%認爲10月2日的投票有可能作弊）可能會走上街頭，聲稱選舉遭到操縱。
政治暴力活動已經有所上升，僅2022年就有數十位政界人士被殺。
另一方面，盧拉的治理行動力度從未達到他所宣稱的水平，在他執政的頭幾年，他維持了前任的傳統經濟政策以安撫市場，也深受華爾街看重，不同於博索納羅，盧拉顯然了解保護亞馬遜雨林的巨大價值，但如果物價、不平等現象和暴力活動持續上升，他或許也無力在很大程度上改變做法。
與這場選舉結果有利害關系的其他人——也就是除了巴西以外的全世界——到目前爲止還沒怎么重視這些問題。
盧拉所在的勞工黨的議員、與盧拉關系密切的卡洛斯·維拉斯出席了COP26，即2021年在格拉斯哥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卡洛斯說，在巴西伯南布哥州，他的選民也受到雨林破壞的影響，但還面臨着同樣緊迫的問題。伯南布哥州雨量稀少，飽受幹旱之苦。
在COP26大會上，跟他交流的參與者“着重關注森林焚燒的時期”， “但我告訴他們，我們還有其他極其令人擔憂的問題——飢餓和對民主的攻擊，”他說，“只有少數人明白我在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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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巴西國會騷亂背後的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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