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燒烤,一座城市的流量鴻溝
歡迎來到淄博,這裏是流量的名利場。
這座車牌號爲魯C的城市,去年GDP排名全省第七。而今年,據不完全統計,淄博已經上了160多個熱搜。
流量和熱度突然湧入,讓“烤爐+小餅+蘸料”的組合火遍大江南北。坐火車直達市中心的張店區,牧羊村燒烤、八大局市場成了遊客“進淄趕烤”的必經之地。
紅利引導下,所有人都渴望與流量建立聯系,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平等地有所收獲。張店以南緊密接壤的淄川區,漩渦之外的人們生活一切如舊。
對於一座城市來說,流量意味着生命力。但這股熱潮終會褪去,如同所有年輕的事物,注定會走向衰老。
一
冷熱
在流量時代,沒有人不渴望獲得關注。在5月的這個周日晚上,一個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成爲了鏡頭所聚焦的主角。
“在座的朋友們,我們這幫人要回江蘇了,一首《再見》送給我們現場的每一位好不好?”
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他。“老鐵雙擊666!”食客裏,一個渾厚的男聲迅速炸开,混合着小孩興奮至破音的喊叫,大合唱开始了。
剛剛過去的兩個月,這樣熱鬧的場面幾乎每天都會在“淺海牧羊村”裏上演。
在本地人眼裏,“淺海牧羊村”正在成爲家鄉的旅遊名片。這本是淄博市張店區的一個燒烤城,裏面由幾家正宗的淄博燒烤店組成,其中最火的是“牧羊村燒烤”,號稱30年純正老味道,店裏店外都擠滿了前來一探究竟的食客。他們大多都舉着手機,和親友視頻通話或者帶直播間的“家人們”見世面。
淺海牧羊村附近,近乎所有商家的招牌都在蹭燒烤流量
事實上,自從三月以來,淄博這座平靜的北方小城就變得無比熱鬧。在無數媒體爭相報道下,“烤爐+小餅+蘸料”一不留神就站在了微博熱搜榜的最頂端。
而這種火熱五一達到高潮。根據旅遊網站的數據顯示,“五一”假期首日,淄博旅遊整體訂單量同比去年增長超40倍,甚至凌晨兩三點,還有遊客在牧羊村燒烤店外打着地鋪排隊
流量帶來巨大的紅利,但並非所有人都能輕松獲益。
每天下午五點起,一個架在牧羊村燒烤入口處的大喇叭會循環播放一句話:“免費車接車送喫燒烤”。周玲站在這裏,不斷向過往的遊客投射殷切的目光。
“來喫吧,現在去(牧羊村)肯定排不上了”。這種話越是臨近晚上十點就越發奏效,因爲“淺海牧羊村”入客的閘口會在十點關閉。
“店大概離這裏多遠?”
“五六公裏吧。”周玲回答。高德地圖上顯示的是七八公裏。
“去了就能喫上嗎?”
“有位置,沒位置我就不喊了。”
見客人還猶豫,她立刻招呼自己的丈夫,“我們有車送你過去”,丈夫不在就張羅着幫忙打車,“你們快去吧,到時候送盤涼拌菜。”
終於送走了一波客人,周玲倚着欄杆,伸長脖子觀望着,在夾雜着柳絮和小雨點的夜晚,一邊咳嗽一邊吆喝。
流量有時就是如此殘忍。周玲的老家在吉林,來淄博打工二十年了,之前一直幹建築,疫情期間不好幹,這才轉行做了燒烤。店鋪在今年初才剛剛張羅起來,比不上牧羊村“三十年老字號”。同是飯點,燒烤城裏已經擠得水泄不通,而七八公裏外,她們家支着大棚掛着小紅燈籠的燒烤店卻並未坐滿。
周婷家的燒烤攤,同是飯點但並未坐滿
流量的競賽實行末位淘汰制,只有靠近中心的人,才有出頭的機會。
八大局便民市場,是淄博燒烤的另一個流量中心,就在牧羊村的四五條街开外。
立夏後的淄博,午後氣溫超過了30℃度,太陽白晃晃的,風很熱。八大局門口有幾個“網紅賣崽青蛙”,搖搖晃晃地吸引遊客駐足。
一個青蛙突然取下了頭套,大口吸着大杯檸檬茶。“賣崽青蛙”是個小孩,小臉通紅,脖子上掛着支付寶和微信收款碼。他在這已經站了一節課的時間,嘟嘟囔囔地說熱。
“看着點你賣了多少。”旁邊一個蹲着的中年男人提醒他。
網紅“賣崽青蛙”,摘下頭套只是一個小孩
流量帶來的冷與熱,距離中心越近的人越清楚。燒烤店門口的小商品攤上,一個”淄博燒烤我來啦“的閃光發箍售價15,五一期間,這裏的小販一天能賣出五六十個。而現在,這個數字是十五六。
二
新舊
章程今年十七歲,他翹了周五的課,和表哥臨時起意來到淄博喫燒烤。
飯桌上,他們开了幾罐青島啤酒,不過癮,又叫了一扎看上去不像的“青島”啤酒。他們對一串雞翅只有一個這件事感到非常氣憤,對沒有蒜頭感到非常不滿。
章程討厭自己的年齡,他希望自己能夠快些長大。這樣他就可以考駕照,有理有據地开車,而不用因爲偷偷开家裏的車而挨揍。
而他並不知道,在淄博,可能有無數人羨慕着他的年輕。
這座城市裏,有五分之一以上的人口是年過六旬的老年人。爲了吸引年輕的血液,政府在去年年中頒發了“人才金政50條”。一個中專生一個月能有300元的補貼,補貼持續發放五年,而對於博士而言,這個數字是4000。淄博也早早地向大學生們展現了自己的熱情和友善,免費的門票和公交卡早就是人才引進政策中的重要一環。
淄博景點鐘書閣,是年輕人打卡的新晉網紅景點
對於更優質的年輕人,淄博的渴求是前所未有的。四月中旬,淄博政府請清北學生“免費遊“的計劃正式落地。對於清北學生而言,與其說是免費旅遊,不如說是一場就業體驗。在四條可選线路中,牧羊村、八大局、周村燒烤城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淄博本地小有名氣的醫藥、化工、高新技術企業和陶瓷、琉璃、足球博物館。
顯然,淄博從未將自己僅僅視作一個燒烤城。它很敏銳地覺察到,流量並不會永遠盤旋在小城上空。在這個美顏效果拉滿的流量濾鏡之外,真實的淄博需要面臨日益枯竭的煤、鐵、鋁資源,和愈演愈烈的環保風暴。
陳建國的化工廠是在2018年關停的。那也成爲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個分水嶺。
在2018年以前,他有一個僱傭工人,一條藏獒,和幾台幾百萬的設備。2018年後,他沒了工作,設備約等於廢鐵,僱傭工人自謀出路。他媳婦看中張店發展的巨大潛力跑去做房產中介,兩個月沒賣出一套房,0底薪0提成。他現在45歲了,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喝茶。
傍晚的淄博城市天際线
物質生活的落差無可避免。陳建國曾在1997年給自己买了一台價值八千的格力空調和一個單反攝像機,2000年時給自己买了一萬多的皮衣。廠子關停後,他最常去的是集市,淘35元一件的衝鋒衣和28元一雙的布鞋。
陳建國不是個例。2022年之前的五年裏,淄博爲了搞好生態治理,將化工園區由28個減少到6個,化工企業從1135家減少到524家。
很多人轉行後,目光只能投向更低薪的工作。有些化工廠的工人,原來工資能有六七千,失業半年後,再找只能找到一份月薪三千的工作,遠不及淄博的人均工資。
現在,淄博終於火了,火的是象徵服務業的旅遊,當刷到淄博爆火的短視頻時,陳建國只說了一句話:“歡迎大家來淄博喫燒烤。”
“淄博燒烤”出圈,但帶火的只有市中心的張店區,與之相鄰的淄川區,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網約車司機老秦就住在淄川城區。每天早上八點,他會穿過高速通道,來到二十公裏外的張店區拉客。比起淄川區老舊狹窄的街道,張店的道路總是看上去幹淨寬敞,對此,老秦的評價是,“張店領先淄川二十年”。
淄川區的城市風貌
老秦不喜歡自己淄川人的身份。和張店相比,淄川的人均工資少了兩萬元,就業崗位也少了將近十萬個。一個勤快點的網約車司機,在流量湧入的張店區月入五位數並不困難;而這放在道路上人煙稀少的淄川區則不可想象。
也不是沒有人想要挽救過這座昔日的“全國工業百強區”。2017年,淄川區的老陶瓷廠以“1954文創園”的形象重新开放,人們也滿心歡喜地期待它成爲一個流量中心。
舊瓷窯車間裏嵌入了復古餐吧,大碾盤改建成了音樂噴泉廣場......每一處精心設計都試圖吸引更年輕的面孔。但在落成那天,來慶賀瓷廠回歸的,只有廠子昔日的老職工。
三
今昔
老淄博陶瓷廠位於昆侖鎮上,這是淄川區的瓷器老鎮,但如今,那些賣瓷器的商店大多無人光顧。前幾年文創園裏开的店鋪,也因爲賺不着錢大多搬走了。透過玻璃門看,裏面空空如也。
午後三點,王姨一如既往坐在瓷廠旁的牛肉店裏。陽光鋪在玻璃櫃裏的風幹牛肉上。下午很久沒客人,進店的往往都是熟人,先用淄博話侃一會大天,再給人拿點牛肉,時間就這么過去了。
今年五一,瓷廠往南16公裏外、博山區的陶瓷琉璃大觀園火了。“那家夥,積壓二三十年的貨都賣出去了。”王姨感到很不可思議。
文創園裏的店鋪,大多已經搬走
她曾是瓷廠的職工,76年進廠接线貼花,見證了陶瓷產業在淄博二十年的興衰。
這曾是那代人心中最體面的工作。輝煌的時候,淄博瓷廠有將近3000名員工,佔地28萬平方米,在全國日用陶瓷行業裏,是技術最爲先進的出口瓷生產骨幹企業。
到了1997年,王姨慢慢發現自己和周圍人沒活幹了。而在1998年6月,瓷廠最終停產,累計虧損超1.7億元,欠發工資2千多萬,嚴重資不抵債,扭虧無望。
但王姨卻是幸運的。在1987年,兒子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她爲了補貼家用,和愛人每天拉着個車出去賣牛肉。廠裏14號發工資,大家就都來照顧生意。破產以後那些人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不常來了,但牛肉店總歸是开起來了。靠着賣牛肉,王姨交上了養老保險。現在退休了,每個月也有錢拿。
她現在每天都會來瓷廠這邊走走。從牛肉店走到瓷廠,是一條彎曲且破舊的路。不遠處是一片紅黃相間的居民樓,那是瓷廠分的房子。五層樓房住着幾十戶舊瓷廠員工。但王姨覺得分的房子太小了,住不下六口人,全家搬去了附近的村裏。
瓷廠的安置樓,王姨一家曾住在這裏
“每天都來,看了還是覺得很傷心。”王姨喃喃自語着。她始終想不明白,一個廠子擁有上千名職工,500畝土地,有醫院、學校、幼兒園、招待所、電影院、籃球隊、俱樂部,又怎么會突然變得什么都沒有。
原先的食堂,現在白色牆皮已經脫落了,一毛五再也买不到一份芹菜炒肉。俱樂部破碎的瓦礫堆着,裏面再也沒有宣傳隊的大合唱。
這幾年,她又聽說有人下崗了。以前一些熟人朋友,幹陶瓷、化工的,很多又再次失業。有人去張店打工,有人回家種田。
只有非常少數的人才能避免被時代淘汰。比如一個幹了23年燒成的老工人,下崗後仍然有不少企業請他過去。但經歷過一次劇變後,他也變得警惕了,上門做技術服務時,還不斷偷學新技術。慢慢的,他一個人就是一個廠,也不擔心生計了。
瓷廠曾經配套的俱樂部
風也好雨也好,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了。落日西斜的傍晚,文創園長椅上坐的都是老年人。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瓷廠曾經的職工,不管在不在同一車間,見面都會互相打個招呼。
他們不怎么拿手機出來,眼睛盯着文創園建成後填的池塘,神情和綠色的水波一樣平靜。
王姨搞不清楚現在年輕人的事,流量和熱度對她都是很遙遠的概念。一個模糊的印象是,五一好像很多人去了張店,都去喫燒烤了。
5月的這個星期天,是王姨兒子的39歲生日。前一天晚上七點多,他們全家一起去喫了家門口得燒烤。露天的水泥地上坐滿了本地人,他們操着淄博話,雙手翻動着爐子裏的烤串,紅色的蘸醬和綠色的蔥都擺在一邊。
幾乎是同一時刻,距離他們三十公裏外的淺海牧羊村,人潮漸漸擁擠。天南地北的食客來到這裏,在露天的水泥地上坐着說天南地北的話,生疏地處理着小爐和卷餅。
在牧羊村燒烤斜對面的一家燒烤店,6號桌上拼了三個陌生的食客,他們分別來自濟南、廣州和北京。而兩個小時以後,他們將會道別,那位來自濟南的旅客將會坐上高鐵,結束他六個小時的淄博行。
他們的停留都是短暫的,正如流量也是短暫的。
參考資料 -----------------------------
[1] 山東省統計局.2022.山東統計年鑑2022
[2] 淄博市統計局.2022.淄博統計年鑑
[3] 經濟參考報.2022.百年老工業城市淄博轉型重生
[4] 魏傳來.2014.山東淄博瓷廠破產15周年祭(二)[J].陶瓷科學與藝術,48(12):29-33.
鄭重聲明:本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轉載文章僅為傳播信息之目的,不構成任何投資建議,如有侵權行為,請第一時間聯絡我們修改或刪除,多謝。
標題:衝上熱搜的淄博,被燒烤分成兩半
地址:https://www.100economy.com/article/4123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