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在魯西南小城的酒館裏,三個散落天南海北的山東人,偶然間相聚在這裏。酒在杯子裏滿滿漾着,肉在火上咕咚咕咚作響,菜熱氣騰騰地暖着人的腸胃。一粒漂泊異鄉的種子,回到故土,抖抖風塵僕僕的身體,微醺中开始抽枝展葉,迸發生命原始的激情。
酒館外的世界,依然是人們習以爲常的雞零狗碎,抑或醉生夢死。車水馬龍中,欲望裹挾着欲望,人群碰撞着人群。銀河系中的億萬顆恆星,正穿越十幾萬光年的距離,在夜空中散發璀璨光芒。這永恆的星空,與我們所居住的星球遙遙相望。或許,四十六億年以來,它們彼此從未改變過這樣深情又互不打擾的對視。只有棲息在這片大地上的人類,以金戈鐵馬的徵战、刀光劍影的廝殺,書寫着殘酷的種族生存史。
大胖老板娘扯着煎餅味道的大嗓門,在自家一畝三分地裏王者般威風地穿梭來去。她還是一頭母獅,隨時准備伺機而動,收繳某個食客挑剔的腸胃。年輕白淨的男服務生利索地在“羊腸小道”間遊走,並以一腳跨過整個酒館的豪邁氣勢,源源不斷地輸送着酒肉飯食。年邁的阿姨以緩慢的生命,慢慢擦拭着桌椅,收拾滿地的狼藉,對喫飽喝足離去的食客,報以沉默的微笑。一簾之隔的廚房裏,傳來鍋鏟碰撞的熱烈聲響。滴水的魚肉倒入沸騰的油鍋,瞬間炸裂。火焰舔舐着鍋底,以大地擁抱萬千生命的熱情,喚醒新鮮的食材,散發誘人清香。這是夜色隱匿下人間的一角,火熱生活的一角。
東北大拌菜、麻汁黃瓜、糖醋花生、丸子湯、涼拌豬耳、豬肉餃子、牛肉砂鍋,滿滿擠了一桌,全是家常菜。它們沒有載入美食史冊的聲名,卻慰藉了無數普通人的腸胃。千裏迢迢相聚,或許人生中僅此一次放縱豪飲,所以菜可以籍籍無名,酒卻一定要是好酒。爲這一場不知會不會再有重逢的相聚,朋友竹拿出珍藏十幾年的茅台,每人斟滿一杯。今夜,我們不醉不歸。
肉身是什么,功名是什么,人間世俗是什么,阿諛奉承與爾虞我詐,又是什么?此刻都不重要。美酒讓我們只剩下可愛輕盈的靈魂。馮跟竹一起長大,親如兄弟,讀書時都曾將熱血青春奉獻給文學女神。而今,他們一個穿了幹淨熨帖的中山裝,在小城的酒店大廳迎來送往,一個混跡於京城媒體,爲一場場人間故事記錄是非曲直。命運將我們隨意地灑落在齊魯大地,又在我們長大成人後,任性地將我們吹離這片土地。馮做的是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卻將心沉醉於篆刻。竹更換了十余份工作,卻從未放棄過對於文學的熱愛。而我,憑借讀書,一路北上,在北疆的烈烈大風中,安心於教書寫作。文學像一盆火,用微弱但卻從未熄滅過的熱與力,鼓舞着我們,也引領着我們,抵達遠方,再匯聚小城。
青春的激情早已逝去,但一杯醇香的美酒再次點燃了它。冬日的大風劇烈撞擊着窗戶,以掃蕩一切的威力試圖破門而入。有人呼朋引伴走入酒館,全身裹挾着冷風。熱氣很快將冷風擊退,人們臉上重現紅潤的光澤。等到一杯酒下肚,寒冷便蕩然無存,滿屋熱氣升騰,仿佛春天悄然抵達。
這奇妙的液體,在封閉的瓶中沉睡了幾千個日夜,只等某個夜晚,瓶蓋怦然打开,它們化作精靈,翩然濺入酒杯。我們說了太多的話,又似乎說得還遠遠不夠。或許,我們什么都不必說,只需端起酒杯;人生的歡樂與哀愁,遷徙的艱難與疼痛,聚散的無常與夢幻,都在這一杯綿軟悠長的酒裏,並經由被世俗生活千百次錘煉鍛打的凡胎肉體,抵達靈魂棲息的寂靜叢林。
我想親吻整個世界,我想愛撫每一片草莖,我要敲擊洪荒深處的晨鐘暮鼓,擁抱所有與我的生命擦肩而過的人。我的心裏奔湧着洪水一樣席卷一切的欲望,我要與酒神共舞,狂歡。就讓所有的悲憫包裹起邪惡,所有的美好覆蓋住陰暗,所有的善良長驅直入,駐扎於紛亂的人間。
而我,愿沉醉這片月光下的叢林。猶如一片樹葉,輕輕墜落明淨的湖面。
我想我醉了。
編輯:徐徵 校對:楊荷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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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語聞·故園 | 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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