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叫糖的路

by admin - 2023-06-19 69 Views

本版插畫 董昌秋

秦羽墨

我們家最受歡迎的長輩是奶奶。她不但很會安排生計,性格也有我們家族少有的寬容和慈悲,很少打罵人。這倒不是關鍵,關鍵在於,她是我們衆多孫子最主要的“糖源”。在我的心目中,奶奶很長一段時間裏就是糖的代名詞。

奶奶是城裏人,年輕時到山裏嫁給了爺爺。奶奶每隔一段時間去一趟縣城,每次回來都會帶一些糖果,她去城裏的日子就成了我們的節日。奶奶給我們分派糖果的時候,半眯着眼,說話悄聲細語。如果我們六個孫子都在,她會說:“就這些,都給你們六個餓崽崽了,在屋裏喫,莫拿出去讓別個看到了。”她知道我們得了糖以後愛拿出去顯擺,擔心被村裏其他孩子搶了去。如果只有一個孫子在,她就會這樣說:“你一個人給得最多,快喫,莫要他們五個人曉得了。”幾個孫子都以爲奶奶最愛的是自己。後來我們發現,其實她跟幾個孫子說的話完全一樣,給的糖果也一樣多,奶奶對我們的愛是一視同仁的,就像分配均勻的糖果。

我們主動开創屬於自己的糖路。一條路一旦得到證實,隊伍立馬會變得浩浩蕩蕩。

茶花裏的蜜糖是我們的最愛,量大,集中。村小學後面有偌大一片山茶林,秋天茶花开時,滿山潔白,數不清的蜜蜂嗡嗡地在那舉行盛大的集會。花开得最盛的時候,並不是產蜜的最佳時段,一定要等花意闌珊,將謝未謝之時,花蜜才最多。吸管現取現用,扯一根蕨將芯抽出來,然後插進花心之中,用力一吸,那滴碩大的蜜糖就乖乖進了嘴裏,滿足感瞬間流遍全身。多年後,我讀到“如飲瓊漿”這個詞,首先想到的便是茶蜜。茶花裏的蜜糖是危險的。茶樹枝丫太細,容易掉下來栽跟頭。平時文靜的蜜蜂,因爲家園遭到破壞,也會主動攻擊人,經常把我們蜇得紫一塊青一塊,那種痛比刀子割還難受,持續的時間特別長。爲了口腹之欲,我們甘心忍受這種痛苦。花粉和蜜糖弄在衣服上很難洗掉,每次喫完蜜糖回家,都要被大人訓斥一頓。

松針上的糖是種奇怪的糖。晚稻成熟前後,馬尾松上總是掛着一些亮晶晶的東西,老遠就能聞到松汁和糖混雜的特殊氣息。那糖是固體狀的,白,溼潤,一團團凝結在松針上,它們居高臨下,太陽一照發出誘惑十足的光芒。只是那些糖實在長得太高了,我們常常只能望糖興嘆。只有等到哪家伐樹,才循聲而至,劃分各自的勢力範圍。有的人小心地摘,一把一把收集到一起,有的人幹脆直接用嘴,連糖帶松針一把塞到口裏,喫完糖再把松針吐出來。和茶花裏的糖比起來,這種糖更甜,更有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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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糖路變得艱難起來,放眼看去,只有毛茛值得一挖。那是一種茅草的根,雪白,半透明,糖分很高,挖出來洗幹淨,扔到嘴裏直接嚼。

鄉下也種糖,叫作蘆秫,是一種甜高粱,在南方像喫甘蔗一樣喫它的稈子。幾乎每家每戶都種,只不過山裏田地少,要留着種糧食,蘆秫只能種一小塊,用來哄小孩。誰家的蘆秫最多,那家孩子就最神氣,一邊走路一邊像撕甘蔗一樣撕着蘆秫,傲氣得很。如今鄉下見不到蘆秫了,糖不再稀缺之後,它們早已絕跡。

在糖路不通的季節,爲了喫糖,我們會採取一些特殊辦法。

貨郎擔真是讓人又愛又恨,他總是收走了一大堆的鴨毛、廢紙、雞菌子,卻只換給我們一小塊糖。他用小鐵錘敲麥芽糖的時候,像是在敲黃金,動作輕得只配嚇唬蚊子,好像多敲一點會要了他的命似的。有一次,他收了我們六毛錢的廢紙,卻只給我們五毛錢,他說沒有零錢了。少一毛錢就是五顆糖呢!我們不幹,可最終拗不過他。等他再次來我們村的時候,我出了個復仇的主意。我們用抽籤的方式,選出兩個人,讓他們故意打架,假裝不小心打翻貨郎擔的擔子,其他人趁機撿東西。貨郎擔被撞翻在地,糖果、日用品什么的撒了一地。大家單單瞄准糖,撿了就跑,貨郎擔無從追趕,只是痛苦沮喪地站在原地。我們的計劃大獲成功,可自那以後,那個貨郎擔再也不來我們村了。從此,我們陷入了無糖可买的境地,自斷糖路。我有些悔恨,不該出這個主意。

不知何時,村裏突然刮起一股做糖的風。到了年底,婦人們爭先恐後熬制紅薯糖。一兩百斤的紅薯,只能熬出十斤糖,用罐子裝着,濃釅迷人。最先做糖的是一個從外地嫁進來的婦人,她的家鄉盛行此法,她們家是制糖世家,她把熬糖方法告訴村裏女人後,沒過多久就滿村飄香了。原來,大人們也抵擋不住糖的誘惑啊!先熬紅薯糖,再用糖漿來做冬瓜糖、松子糖、花生糖,除了自己喫以外,還賣別人。母親也加入了熬糖做糖的行列。有一回,母親不在家,我偷喫了她熬的紅薯糖。看着一大罐顏色暗紅,散發着誘人醇香的糖,我沒能控制住自己,一次喫了一斤多。喫的時候,渾身甜絲絲的,香得要命,喫完後就受不了了。先是頭暈暈乎乎,接着肚子發脹,一個時辰裏上了五次廁所。我把肚子喫壞了,一整天,一口飯都喫不下。父親不但沒表示任何同情,還狠勁揍了我一頓,把我抽得跟陀螺似的。那些糖本是留着過年招呼客人的,現在只能到別人家去买。

自那以後,我看到糖就怕,生出煩膩之心,直到現在,都不愛喫,我懷疑,多年前那個下午偷喫的糖至今還沒消化完。

糖路曲折,也危險,爲了糖,就算挨打都是甜的。只是小時候那種喜也爲君、痛也爲君的感覺似乎很難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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